汉语“有X”构式的同构解析

一、汉语“有X”构式的同构解析

现代汉语“有X”构式是指在形式上以动词“有”,或其否定形式“没有”“没”作为谓语中心词的结构。本书主要以表示肯定的“有N”和“有V”为对象,展开基于构式的同构解析与词项扩展描写。例如:

(1)张三有车。[顾鸣镝(2016a)用例,下同]

(2)院子里有车。

(3)李四有去北京。

如例(1)—例(3)所示,学界之前的研究对以上这三个“有”字句是否存在同构性有疑问。主要是因为:例(1)中的“张三有车”表示的是生命体对客体的实际领有;例(2)中的“院子里有车”凸显的是事物的客观存在;例(3)中的“李四有去北京”体现的是“有”字标示完成体的用法。对此,顾鸣镝(2016a)认为,虽然只要构式的格式不能够被完全预测,它的形式就会记录在构式清单之中,但清单的完整性与理据的概括性之间并不存在矛盾。以此为出发点,可以发现“有N”和“有V”组配的同构性理据。

(一)“有”字的义项之分及其功能同一性

对于“有”字到底是表“领有”,还是表“存在”,学界之前已有较多讨论。比如,刘丹青(2011)指出,虽然“有”字存在多种引申甚至虚化的用法,但它从古到今的基本语义大体是一致的,都表示领有关系。吴为善(2011b:110)在此基础上认为,“有”字的“存在”义域要大于其“领有”的语域。本书认为,作为“N1+有没有+N 2”疑问形式的回答,不管是“有”字领有句,还是“有”字存在句,其肯定形式一定是“有”,否定式一定是“没有”“没”,且都能带上体标记“了”“过”。例如:

(4)——张三有没有车? [顾鸣镝(2016a)用例,下同]

——张三有车了。/张三有过车。

——张三没(有)车。

(5)——屋子里有没有人?

——屋子里有人了。/屋子里有过人。

——屋子里没(有)人。

如例(4)和例(5)所示,无论是用领有句还是存在句来回答“有没有”的问题,其肯定及否定形式均具有结构上的平行性。在这里,需要特别关注的是,“有X”构式中“有”字功能的同一性。换言之,“有V”中的“有”字是否与“有N”中的“有”字相同,在共时平面同样具备“领有”和“存在”语义变量参数的特点。学界之前的研究同意“有V”是表示“动作的完成”的观点,但同时指出如果把“有”看成“完成体”标记,这是对“有”的误解,“有”就是表示“有无”的“有”,不表示别的(沈家煊,2010)。也就是说,所谓“有V”中的“有”具有标示完成体的作用,实际上是把“有”字参与的“有没有完成?”的肯定回答误认为了“完成没完成?”的肯定回答。需要解决的问题是:为什么在现代汉语普通话中,往往使用“V 了”作为“有没有V?”的肯定回答,而一般不采用“有V”的表达方式(用“?”标示)? 例如:

(6)张三有没有去北京? [顾鸣镝(2016a)用例,下同]

没(有)去。

去了。/? 有去。

从汉语双音化和语言类推这两方面来对这一问题进行思考。作为否定动词的用法,“没”最早出现在唐代,并逐渐虚化为副词;由于汉语双音词是两个单音词临时组合进而固化的产物,单音词“没”和“有”直至南宋时期才开始逐渐固化为“没有”;16世纪后,“没有”从动词进一步虚化为否定标记。例如:

(7)若谓《春秋》谨严,便没理会。(《敦煌变文集》卷八十三)

(8)此间正是鱼米之乡,如何没有鲜鱼? (施耐庵《水浒传》第三十七回)

(9)这三处中间,怎见得就都没有走了一个。(罗懋登《三宝太监西洋记》第五十五回)

如例(7)所示,唐时的“没V”结构尚不固定,“没”依旧是一个动词,可与“理会”组成连动式谓语来说明主语。又如例(8)所示,句子中的“没有”是动词做句子的谓语。再如例(9)所示,其中的“没有”和“走”形成的是“没有V”的连动式结构。受语言经济性原则辖制,“没有”固化后,双音节音步中的两个单音节成分“没”和“有”在语义表达上产生了不平衡,表现为语义重心偏至“没”。重心成分“没”在成型后已可作为独立单位发挥其功能性作用,由此形成了“没○V”(“○”为“零形式”标记)。以此解释在“张三有没有去北京?”的否定回答“没有去”中,“有”字为什么通常是缺省的(“没去”)。此外,在“有”字脱落形成“没V”后,其对立模式的“有V”因受到语言类推效应的影响,逐渐形成了中间形式“○V”。又因为“没有V”是否定形式,无关时间标记,而“○V”是表示行为动作的完成,所以填补体标记“了”作为补偿手段,形成“V了”,具体如图5-1所示。

图5-1 “V了”的历时演变(顾鸣镝,2016a)

实际上,在现代汉语的闽方言中,人们保留了“有”对“有没有”的肯定回答方式。例如:

(10)师问:“六根无用底人,还有行持佛法也无?”(《祖堂集》卷一三)

对曰:“有。”

(11)汝有来阿无? (闽方言)

有。

根据以上所述,可以推断“有N”和“有V”中的“有”字存在功能同一性,具体表现为:要么是“领有”实体或事件,要么是表示实体或事件的“存在”。

(二)“有N”和“有V”的同构性

论证“有N”和“有V”的同构性,需要从两个视角出发:一是“有”字领有句与“有”字存在句的同构性;二是“有”字领有句与“有V”的同构性。“有”字句最典型的格式是“N1+有+N2”:当N1 为生命体时,表达了N1 领有N2 或者N2 隶属于N1;当N1 为处所或时间名词时,表达了某处、某时存在某人或某物。我们来看“有”字领有句与“有”字存在句的同构解析。例如:

(12)我发现彭斯有一本书作伴,全神贯注,沉默不语,忘掉了周围的一切。(吴钧燮译,夏洛蒂·勃朗《简·爱》)

(13)柏格森有一本书,名字就叫做《笑》,我没看过。(吕叔湘《语文常谈及其他》)

(14)我发现柜里有一本书,就蹲在那里看起来,虽然并不全懂,但觉得很有味道。(贾平凹《读书示小妹十八生日书》)

(15)再往后我们又发现了在明代万历年间有一本书叫《三家村老委谈》,这里边讲,施耐庵就是施惠。(《百家讲坛》品读水浒第2集)

如例(12)—例(15)依次所示,其中的“N1+有+N2”分别表示“领有”“隶属”“某处存在某物”和“某时存在某物”。然而,若以一个变量参数,比如N1的属性,来区分其所在构式“N1+有+N2”的整体语义,实际上会存在较大的不稳定性。例如:

(16)民有饥色,野有饿莩。(《孟子·梁惠王》)

(17)天有十日,人有十等。(《左传·昭公七年》)

如例(16)所示,“民有饥色”并不一定表示“民”领有“饥色”或“饥色”隶属于“民”;而“野有饿莩”却明确了“荒野中存在饿死的人”。根据古汉语诗歌格律重视把同类或对立概念的词语放在相应位置上的特点,可以推断“民有饥色”表示的也应该是“存在”。同理,例(17)中的“人有十等”也不能理解为“人”领有“十等”或“十等”隶属于“人”,只能说人类社会“存在”等级之分。事实上,“N1+有+N 2”构式的同构性特征存在于N1 与N2 的“整体—部分”关联。如例(12)—例(15)所示,“彭斯有一本书”表达的是时间轴上的某个领有事件;“柏格森有一本书”表达的是隶属于“柏格森”著书中的一本;“柜里有一本书”表达的是“书”存在于“柜”的空间之中;“明代万历年间有一本书”表达的是隶属于“明代万历年间”著书中的一部。正是N1 和N2 的“整体—部分”关联从时间域向空间域投射,才导致了“N1+有+N2”的构式义从“领有”向“存在”漂移。陆宗达(1981:221)通过对毛公鼎、令鼎诸古字形的研究断定,“有”字系以手持肉()。这一方面说明“有”字的最古老意义,的确表达了对客观实体的“领有”;另一方面,“有”字的造字本身也凸显了“人”和“领有物”的“整体—部分”关联。顾鸣镝因此得出这样的结论:当N1 与N2“整体—部分”的关联存在于时间域时,构式整体表“领有”;而当这种关联性被投射至空间域后,构式则凸显了其“存在”的意义。例如:

(18)彭斯有了一本书,就忘掉了周围的一切。[顾鸣镝(2016a)用例,下同]

→? 彭斯有一本书,就忘掉了周围的一切。

(19)柏格森有一本书,我没看过。

→*柏格森有了一本书,我没看过。

如例(18)和例(19)所示,在相应语境的支撑下,如果N1 与N2 的关联存在于时间域,“有”字可以带上体标记“了”;而一旦这种关联性被投射至空间域后,话语编码的合格性就降低了(用“?”“*”标示)。

再来看“有”字领有句与“有V”的同构解析。学界之前的研究普遍认为,现代汉语“有V”多出现在客家话或闽、粤方言中,而普通话中的“有V”多固定在其疑问形式“有没有V”或否定形式“没有V”中。例如:

(20)册有带来咧。(闽方言)

(21)佢今日有食烟。(粤方言)

(22)“碎梦刀”有没有失去,我可不知。(温瑞安《碎梦刀》)

(23)去! 没有招呼你,不要进来。(卧龙生《花凤》)

例(20)是闽方言的实例,意思是“书拿来了”;例(21)是粤方言的实例,意思是“他今天抽烟了”;例(22)和例(23)分别是“有V”在疑问句和否定句中的用法。然而,从语言生活的事实来看,目前无论是口语性较强的影视传媒作品,还是古汉语或现代汉语的书面文献,都存在使用“有V”作为肯定形式的表达方式。这至少表明“有V”作为合格普通话表达式的趋势是存在的。例如:

(24)其妄有识,其真有惑。(《大藏经》第四十五卷)

(25)你们这个牌子在其他商场有卖吗? (《每日商报》2003年2月28日)

(26)综合执法车半夜撞毁路灯,目击者称司机有喝酒。(《三秦都市报》2014年2月5日)

如例(24)—例(26)所示,“有V”和“有N”具有结构上的平行性。兰盖克指出,英语领有动词have典型用法的语义结构与完成体标记是相互对应的。也就是说,英语“have+NP”构式的领有义与“have+VP”构式的完成义之间存在着对应关系,涉及领有某一客体向完成某一事件的投射(Langacker,1991:211)。以此视角审视汉语“有”字领有句和“有V”的同构性。根据前面所述,当“N1+有+N2”存在于时间域时,构式整体凸显了“领有义”,这与“有V”在时间域中凸显对事件的领有是一致的。例如:

(27)马兵望望老船夫,就向二老说:“你来,有话说!”(沈从文《边城》)

(28)刘冕故作愕然:“我有说过不回去吗?”(寻香帅《复唐》)

如例(27)所示,其中的“有话”说明“马兵”在某个时间点上“有了话”,蕴含了“领有客体—影响事件”的意义,因此能够与动词“说”形成一个连动结构,成为“趋向—动作”语义的起点。例(28)中的“有说过”表示在某个时间点上完成了某个事件,蕴含了“完成事件—影响事件”的意义,凸显了“说过”的事变性。由此看来,“有N”与“有V”在功能上也具有同一性,它们都是以“领有”为参照点构建了后续可能或隐含的事件框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