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构式的社会意象

二、语言构式的社会意象

2016年年底,“工匠精神”一词与“供给侧”“小目标”“洪荒之力”“吃瓜群众”等被《咬文嚼字》杂志评为“2016年十大流行语”。如例(1)所示,自《人民日报》2011年1月4日发表的《要速度,还要质量》一文提及“工匠精神”之后,该词即以很高的使用频率出现在各类媒体上。例如:

(5)大型机械与现代科技大行其道之时,工匠精神和建筑艺术也消失殆尽。(《人民日报》2011年1月4日)

(6)截至2012年,寿命超过200年的企业,日本有3146家,德国有837家,荷兰有222家……研究认为,这些长寿企业都传承着一种精神——工匠精神。(《人民日报》2015年4月22日)

(7)不仅要有别具一格的创意思维,抓住市场的新需求,还要有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追求细节和质量,两者结合起来才能开发出适应市场多样化需求的优质产品。(《人民日报》2015年9月13日)

如例(5)所示,与“大型机械”“现代科技”相对应,“工匠精神”中的“工匠”指向“工匠制造”;例(6)中的“工匠精神”指向长寿企业的“企业精神”;例(7)中的“工匠精神”则是李克强总理在2015年9月12日出席夏季达沃斯论坛时提出的,凸显了“精益求精”的浮现意义,即便改为“精益求精的精神”,也不会影响读者对于上下文的理解。本书以此为出发点,通过梳理“工匠精神”的承继性理据,探究“工匠”与“精神”形成一个概念结构的过程及其动因,并提出“N寓象+N抽象”构式已具有成为社会文化符号的倾向。

(一)“工匠精神”的句法及韵律特征

“工匠精神”中的“工匠”是表示身份的类指名词,具有其所代表的社会群体的共同身份与属性特征;“精神”是一个抽象名词,充当第二个N的频率非常高;“工匠”从社会群体属性的角度对“精神”进行下位分类。例如:

(8)工匠的精神,巴斯克人的血液,都在这根手杖中传承、流淌。(《人民日报》2016年6月13日)

(9)工匠精神是一种修炼,更是一种境界。(《人民日报》2016年7月22日)

(10)“遵循自己内心想做的事情,勤于研究,最终有所成,这应该就是工匠精神”,高兴坤如是说。(《人民日报》2016年6月15日)

如例(8)所示,在人民网报刊检索系统中搜索“工匠精神”,只发现1例可插入“的”的情况,说明该词整体已相当于一个单个名词,因此能够直接充当主语或宾语。由此可以判断,“工匠精神”内部只有属性关系,没有领属关系。例(9)和例(10)中的“工匠”因此是无指的,不再具备空间上的可计数性。再从“2+2”韵律框架来分析,“工匠精神”一词带有明显的粘合定中结构双数音节互相组合的“外松内紧”特点,外部的间隙大于内部的间隙,可描写为://XX/XX//。此类词的韵律短语的两个音步在单说时总在一个停延段内,在更大的组合中,也从不中插停延。据此,从句法形式和韵律框架的理据分析来看,“工匠精神”是现代汉语“N+N”粘合定中结构的典型成员。

从粘合定中结构“N+N”所表示的范畴是第二个“N”范畴次范畴的角度出发,“工匠精神”是“X 精神”构式的子类。根据《吕氏春秋·尽数》中关于“圣人察阴阳之宜,辨万物之利,以便生,故精神安乎形”的描写,“精神”是抽象的,依赖于人的主观意识而存在;又是一种潜在的动力,可以通过社会实践活动转化为物质。一方面,“精神”是抽象名词,可以很容易地成为粘合定中结构的中心语;另一方面,“N+精神”对于N的语义参数具有压制性。通过对北京语言大学现代汉语语料库(BCC)检索发现,进入“X 精神”构式的N主要可以分为三类:第一类是指称某些决定性活动或文本的名词。例如:

(11)党的十八届六中全会召开后,我们根据会议精神对《若干规定》稿作了进一步修改完善。(《人民日报》2017年1月14日)

(12)我要把这次会议的精神带给家乡妇女姐妹们,让大家一起感受党中央的关怀和温暖。(《人民日报》2013年10月29日)

如例(11)和例(12)所示,“会议”是人们为解决问题、取得共同结果或决定而进行的活动,因此在北京语言大学现代汉语语料库(BCC)报刊来源中是出现频率最高的一例“N+精神”;“会议精神”中的“会议”往往能够在上下文语境中找到其所指,比如例(7)中的“党的十八届六中全会”,因此能够插入结构标记“的”构成平行结构“会议的精神”。作宾语的“会议精神”与“会议的精神”在BCC现代汉语语料库报刊来源中的数量大致相当,具体如图9-3所示。

图9-3 “会议精神”与“会议的精神”语料分布

以此判断,“会议精神”是“N+精神”构式范畴中构件整合程度较低的成员,其他成员还有“决议精神”“社论精神”“通知精神”“文件精神”“宪法精神”“原则精神”“政策精神”“指示精神”等。

第二类是指称某些抽象概念属性的名词。例如:

(13)吸收了世界文明有益成果,体现了时代精神。(《人民日报》2017年1月10日)

(14)映现书家心胸,更承载着时代的精神与气象。(《人民日报》2016年11月27日)

如例(13)和例(14)所示,“时代”包括能够影响人类意识的所有客观环境,是人类对一个时期的认知、判断与抉择。“时代精神”中的“时代”通常是无指的,虽然也有插入“的”构成平行结构的情况,但在北京语言大学现代汉语语料库(BCC)报刊来源中,作宾语的“时代精神”的数量远远大于作宾语的“时代的精神”,具体如图9-4所示。

图9-4 “时代精神”与“时代的精神”语料分布

上述现象说明,如“时代精神”这类“N+精神”的构件整合程度有所提高,其他成员还有“传统精神”“法治精神”“科学精神”“人文精神”“文化精神”“艺术精神”“职业精神”“敬业精神”等。

第三类是指称某些具有代表性而值得提倡的实体或事件名词。例如:

(15)海纳百川是上海的城市精神,希望聚集全市各类资源服务。(《人民日报》2016年11月27日)

(16)中国女排不畏强手、英勇顽强,充分展现了女排精神,振奋人心。(《人民日报》2016年10月10日)

(17)它的来龙去脉、战术战略、历史意义以及它所体现的长征精神,都有了自己鲜活生动的光影记忆。(《人民日报》2017年1月3日)

如例(15)—例(17)所示,“城市精神”是一个区域的典型优质特征;“女排精神”凸显了“不畏强手、英勇顽强”的意义;“长征精神”凸显了“长征”这一事件特征的典型性。此类“N+精神”构式中的构件已高度整合,在北京语言大学现代汉语语料库(BCC)报刊来源中,作宾语的数量压倒性地超过了“X 的精神”,如图9-5所示。

图9-5 “X精神”与“X的精神”语料分布

需要指出的是,虽然“城市精神”与“女排精神”还存在能够转化为平行结构的偶例,但“长征的精神”作宾语的零例现象说明此类“N+精神”整体已成为一个名词,具有超越语块语义加合的构式义。其他成员还有“行业精神”“劳模精神”“民族精神”“企业精神”“人民精神”“社会精神”“特区精神”“团队精神”等。

根据《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的注释,作为名词的“精神”有两个义项:一是“表现出来的活力”;二是“宗旨,主要的意义”。结合第二个义项进行分析,“X 精神”中的“精神”提取与概括了“X”的社会群体共识,并以此促动或制约“X”的语义延伸。据此,笔者将“X 精神”的构式义概括为:以“精神”荟萃某个特定社会群体对“X”的共同认知,并将此共识转化为这个社会群体的行为基础。

(二)“工匠精神”的转喻与社会意象

《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对于“工匠”一词的注释是“手艺工人”,从对《人民日报》的语料检索情况来看,“工匠精神”一经出现,就迅速发生了构件语块的情况。再来看例(18)。

(18)大型机械与现代科技大行其道之时,工匠精神和建筑艺术也消失殆尽。(《人民日报》2011年1月4日)

此处,“工匠精神”中“工匠”作为“手艺工人”类指名词的本义被淡化了,“工匠制造”的意义被凸显了;“精神”作为“宗旨,主要的意义”的义项也发生了变化,专指“社会对于工匠制造水平的共识”。根据由显著度高的来转指显著度低的观点,“手工艺人”与“工匠制造”存在于同一个认知框架中,“工匠”的语义因子中包含了“工匠制造”的意义。问题是,为什么转喻为“工匠制造”的“工匠精神”能够与“建筑艺术”相并列,凸显向好的意义? 笔者认为,一是源自构式的压制效应,“X 精神”代表着当下社会的共识与行为基础,自然符合人们对“X”的认可与推崇;二是由于“工匠”一词所表征的信息模因在当下的复制与传播。换句话说,“工匠”所依赖的社会群体的心智环境是其发生转喻的基础。从中华民族的文明史来看,汉民族在历史上并不缺少对“匠”的尊敬。例如:

(19)匠石运斤成风。(《庄子·徐无鬼》)

(20)夫匠者,手巧也。(《韩非子·定法》)

(21)精华在笔端,咫尺匠心难。(张祜《题王右丞山水障》)

例(19)意为“石姓木匠抡起斧头如风”,例(20)可解释为“工匠都是手巧的人”,例(21)中的“匠心”指“匠人的独特构思”。说明“工匠”所承载的“技艺高超”的模因在中华民族心智空间中是作为信息储存的,具备基因型模因传播的条件,所以容易发生转喻。接下来,成就“工匠”技艺高超的“一丝不苟的职业态度”的语义因子被转喻机制进一步激活。例如:

(22)于荣光自认是个有工匠精神的导演。《木府风云》这部戏他精心筹备了12年,从剧本、选角到布景、服装、后期制作,甚至主题曲都亲自把关,虽然这是市场上的冷门题材,但于荣光却顶住压力,锲而不舍。(《人民日报》2013年12月12日)

(23)我就是要用工匠精神来当农民,不断雕琢自己的产品,不断改善自己的工艺,享受着产品在双手中升华的过程。(《人民日报》2014年9月17日)

如例(22)和例(23)所示,“工匠精神”所处的语境体现了不同职业的人对于处事过程的“一丝不苟”。“工匠”虽然采用同一表现形式,但根据语境需要表达了不同的内容,说明该词已出现了模因表现型传播的趋势。需要指出的是,“工匠”转喻后反映内容实质的变化增强了它与“精神”一词的语义契合度,“工匠精神”因而具备了整体隐喻的条件。需要解释的问题是,是什么触发了模因传播的类型转移? 模因的表现型效应体现为与其文化领域内现存的模因组合体互相兼容,因此需要一个包容它的文化环境和一个与其相符的外部世界,即模因的物理环境。2016年3月初,李克强总理在两会政府工作报告中再次提及“工匠精神”,工匠“技艺高超”的文化基因得以与当下社会所期盼的“消费品品质”的文化模因相兼容,“工匠精神”的构式整体隐喻义得以浮现。例如:

(24)加快质量安全标准与国际标准接轨,建立商品质量惩罚性赔偿制度。鼓励企业开展个性化定制、柔性化生产,培育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增品种、提品质、创品牌。(《人民日报》2016年3月6日)

如例(24)所示,这个时期的“工匠精神”已浮现了“精益求精”的意义,并在此之后展现了很强的可复制性,甚至一度被认为是“德国制造”的代名词。事实上,德语中本无“工匠精神”一词。2016年4月,随着中国国际广播电台德语版报道两会内容之后,德语中的“工匠”(handwerker)与“精神”(geist)两词发生整合,形成了“handwerkergeist”(工匠精神)。究其原因,德国先进的制造业水平及其现存的技术文化环境为“工匠”与“精神”的糅合提供了充分的物理环境。2016年5月,随着央视纪录片《大国制造》的播出以及《中国制造2025》的发布,“工匠精神”所包含的“爱岗敬业”“追求卓越”“品质至上”等语义因子被进一步激活,得以与更为广泛的文化模因相兼容。例如:

(25)二是培育和弘扬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引导企业树立质量为先、信誉至上的经营理念,立足大众消费品生产推进“品质革命”,推动“中国制造”加快走向“精品制造”,赢得大市场。(《人民日报》2016年5月12日)

(26)要以壮士断腕的决心和工匠精神,抓好“放管服”改革实施,严格责任落实,用实实在在的成果推动国家发展、增进人民福祉。(《人民日报》2016年5月23日)

(27)以大数据为代表的创新意识和传统产业长期孕育的工匠精神相结合,使新旧动能融合发展,并带动改造和提升传统产业,有力推动虚拟世界和现实世界融合发展,打造中国经济发展的“双引擎”。(《人民日报》2016年5月26日)

(28)在这个多彩的时代,用多元化的视角去观察马拉松的成长,用“工匠精神”去经营每一场马拉松,塑造每一个马拉松赛事独有的气质与灵魂,实际上意味着,去努力争取跑者的认可是一条“最佳赛道”。(《人民日报》2016年6月22日)

如例(25)—例(28)所示,“工匠精神”的文化基因已与“中国制造”“放管服改革”“产业升级”,甚至“马拉松赛事”等时代社会热点相结合,在不同的上下文语境中激活了相关的语义因子,凸显了不同的隐喻义。至此,“工匠精神”能够很容易地与时代话题相互兼容,并凸显相应的浮现意义。

语言是联系客观世界与主观世界的文化载体,社会文化意象由物象和寓象两部分构成。物象是一种或多种感官感知的具体物,比如“木匠”“石匠”;寓象是物象在一定文学语境乃至整合环境中的引申,比如作为类指名词的“工匠”。“工匠精神”所属的“N寓象+N抽象”构式范畴所蕴含的文化意象一旦出现在日常语言中,一方面使得粘合定中结构的整合层级进一步提高;另一方面,体现了语言的主观性,并逐渐成为一种社会文化符号。

从“N+N”粘合定中结构的内部结合程度和外部整体功能两个方面来看,高整合度层级的“N+N”在比喻某类人或事物时,能受数量或指量成分修饰的仅限于“一”或“这/那”加专属量词,比如“一位白衣天使”“这位武林高手”“那个世外桃源”,但未就不能受数量或指量成分修饰的“N+N”粘合定中结构进行概括。从本书在人民网报刊检索系统与北京语言大学现代汉语语料库(BCC)中搜集的“工匠精神”语料来看,不存在“一种/份工匠精神”或“这/那种工匠精神”的用例;一旦强加,极易出现令人费解的情况。例如:

(29)作为中国制造企业的一员,2017年我们会继续秉持工匠精神,把产品创新和技术升级进行到底!”吴伟宏说。(《人民日报》2017年1月28日)

→*……2017年我们会继续秉持一份/种工匠精神……

→? ……2017年我们会继续秉持这/那种工匠精神……

如例(29)所示,若是在前面加上“一份/种”或“这/那种”,会导致听话人对于“哪一份/种工匠精神”的疑问(用“?”“*”标示)。展开之后发现,在“N+N”粘合定中结构中,当第一个N是指人的类指名词,第二个N是抽象名词时,语料显示一般都不可能受数量或指量成分修饰。这至少说明了两个问题:第一,“N寓象+N抽象”构式可以被视作“N抽象+N抽象”构式范畴的非典型性成员,构式压制了指人类指名词的物象性,突出了类指名词的物象引申;第二,N寓象与N抽象的概念整合动因涉及社会归约性经验认知的连通,即当指人类指名词进入“N抽象+N抽象”构式后,说话人与听话人共同产生了语言的移情现象,突出了指人类指名词的“社会指称”(social referencing),人们从周围交往的人和社会环境中获取感情信息来帮助理解不确定的信息,并做出相应的反应。换句话说,说话人与听话人都理解“工匠”的角色,因而不需要区分“一份/种”或“这/那种”。N寓象于是就成了一个变量,越是能够被说话人与听话人自我融入的物象,就越容易获得“象”外之义。其中,人的角色共鸣无疑是最容易发生移情的。

由此看来,“工匠精神”构式义发生变化的本质是语言社会文化意象的促进作用。语言社会文化意象创造的方法是略形貌而取其神骨,使典型的物象因注入民族文化和说话人的情况而被“意”化。“N寓象+N抽象”构式在共时层面出现了从指人集体名词意化向指物集体名词意化,甚至个体名词意化的延伸。下面以“X 精神”为例进行说明。例如:

(30)雷锋以干一行、爱一行、专一行的螺丝钉精神对待工作。(《人民日报》2011年6月7日)

(31)全市有近41 万人注册为志愿者,占城区常住人口的11.71%。以雷锋精神为榜样的好人事迹层出不穷。(《人民日报》2016年10月13日)

(32)这样说,倒不是倡导“老子先前阔”的阿Q 精神,只是想说明,在中国历史上,对外的开放态度和恢宏胸襟是和国力强盛相一致的。(《人民日报》2006年1月28日)

(33)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任务是,继续发扬3·24精神,敢为天下先,勇于改革。(《福建日报》1994年3月24日)

如例(20)所示,“螺丝钉”只是一种零件的统称,通过人们对雷锋的行为感知,被“意”化为“干一行、爱一行、专一行”的精神;例(31)中的“雷锋精神”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生动体现,持续了“X 精神”构式整体向好的倾向;而例(32)中的“阿Q 精神”明显带有“自嘲、自解,自我安慰”的贬义,只是反映了社会共识,已然成为一种文化符号。例(33)中的“3·24 精神”充分体现了个体名词被“意”化后所生成的体验性概念。“3·24”本就是个普通日子,通过语境激活成了“敢为天下先,勇于改革”的代名词。由此看来,“N寓象+N抽象”构式的功能在于将名词寓象化,使构式意化成为具有可复制性的文化模因,从而顺应社会认知的归约性趋势,成为一种语言模因,并逐渐固化为一种社会文化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