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容词[±积极]对立的功能漂移
本书在对现代汉语“有N”构式的语料进行考察后发现,“有N”整体表“领有”或“存在”与其在认知层面的时间域和空间域投射密切相关。反映在句法上,当“有”前的主语名词指处所时,“有”字表存在;但当“有”前的主语名词指人时,“有”字则未必表示领有。例如:
(1)因为这些缘故,王二对女孩子来说很有魅力。(王小波《黑铁时代》)
(2)这些孙子有毛病。(王小波《东宫·西宫》)
如例(1)和例(2)所示,主语“王二”和“这些孙子”明确指人,但我们对“有N”构式义的理解却会存在偏差。具体而言,例(1)中的“有魅力”表积极义,“有”字凸显的是其领有义;例(2)中的“有毛病”表消极义,“有”字凸显的是其存在义。说明当“有N”的主语是指人名词时,人们倾向于将表积极义的宾语名词与“有”字的领有义相匹配,而将表消极义的宾语名词与“有”字的存在义相匹配,以此形成了“有”字前主语名词指人时的语义对立。需要指出的是,正是因为存在义的认知域映射延伸,构式的部分能产性被激活,动词和形容词得以进入“有X”,由此产生了语块替换现象(参见第五章第一节)。这种现象折射出的是词的兼类,本节接下来就将结合形容词向动词的功能漂移,论述形容词的[±积极]语义对立现象。
(一)双音复合形容词的功能漂移
不同于传统词类研究的“兼类”现象(某些词位于两类或两类以上词类范畴的交集区域),张伯江(1994)提出了词类“功能漂移”这一概念,专门用于汉语词类活用的功能解释。他的观点是,典型的词类有其最基本的形义表现,比如名词是具有空间性的,前面可加上名量词;动词是具有时间性的,后面可加上时体成分等;凡是偏离这种基本用法的都可被视为词类的功能漂移。本节将集中考察汉语双音复合形容词向动词的功能漂移,即形容词转指及物动词的使动用法,具体选取《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义项排列中先标注为形容词,另标注为动词,并可采用“使××”释义方式的双音形容词作为考察对象。比如“繁荣”和“端正”二词,“繁荣”的释义是:①[形](经济或事业)蓬勃发展;兴旺。②[动]使繁荣。“端正”的释义中有两项是:②[形]正派;正确。③[动]使端正。吴为善、高亚亨(2013)的统计结果表明,双音形容词能转指动词并凸显使动用法的有82个,这其中已将方言词、古语词、口语词等排除在外了。例如:
(3)便利 纯洁 端正 繁荣 丰富 方便 巩固 缓和
纯洁
活跃 激动 感动 健全 滋润 密切 明确 平整
规整
强壮 完善 温暖 协调 严肃 严格 振奋 振作
壮大
严明 充实 开阔 平定 稳定 确定 安定 坚定
鼓舞
例(3)中的词语都是典型的动态形容词,动态性表现为其蕴含了时间因素,这是它们能转指动词的语义基础。这些动态形容词在转指动词后能直接带宾语,从而形成使动用法。这在认知层面是基于回溯推理的“以果推因”,表现为在一个事件框架的因果链中,从“已然状态”(结果)转喻“导致该状态产生的过程”(原因)。
至于什么是“以果推因”,来看能性述补结构的“V 不C”构式,比如“学(而)不成”。“V(而)不C”在近代汉语中表已然结果,比如“学”是行为,“不成”是行为的结果,二者因而具有因果关联;在现代汉语中,“学(而)不成”已整合成为“学不成”,表达了“不可能”的意义。实际上,这就是用“结果没有实现”来转喻“结果不可能实现”。学界过往的研究表明,“以果推因”的认知优势在自然语言的语义建构中具有普遍性,源于从已然结果出发推导其原因的心理现实性。动态形容词转指及物动词也符合这一特点。比如,在“气氛很活跃”中,“活跃”是一种结果状态,以此反推“使活跃”的过程,就有了“活跃了气氛”的表述。又如,在“态度很端正”中,“端正”是一种结果状态,从这种结果来反推“使端正”的过程,就有了“端正了态度”的表述。需要注意的是,“活跃”与“端正”在这里已可直接带上宾语“气氛”和“态度”,凸显了其及物性。吴为善、高亚亨(2013)因此指出,动态形容词能否转指为及物动词,取决于“状态(结果)”和“过程(原因)”之间是否具有关联显著性,这是转喻的认知基础。
需要指出的是,在吴为善、高亚亨(2013)已统计的有使动用法的双音形容词中,除极少数中性义的词语,比如“分散”“卷曲”“粉碎”“模糊”之外,表积极义的共有65个,约占总数的79%;表消极义的有10个,为“涣散”“困惑”“麻痹”“迷惑”“勉强”“疏远”“冤枉”“滞缓”“冷淡”“孤立”,约占总数的12%。这样的统计数据充分说明,表积极义的动态形容词更容易产生使动用法。进一步考察后发现,这样的倾向在更深层次的句法功能上也有所表现。
第一,当表消极义的形容词转指动词时,虽然词典释义也是“使××”,但它们的及物性很弱。其中,“涣散”“困惑”“滞缓”等在实际使用中很少带宾语,基本上相当于不及物动词。“疏远”“冷淡”等虽在形式上可能带宾语,但它们的使动性依然不强。比如,“疏远了朋友”是“对朋友疏远”,而不是“使朋友疏远”;“冷淡了客人”是“对客人冷淡”,而不是“使客人冷淡”。由此可见,上述两例中不但宾语的受动性很弱,转指动词的及物性也很弱,这明显与表积极义的形容词在使动用法上存在差异。
第二,从反义类聚关系的角度出发,相对表消极义的双音形容词不可能存在使动用法。比如,“市场很繁荣”可以用“繁荣了市场”来表达;而“市场很萧条”却不可以用“萧条了市场”。又如,“业余生活很丰富”可以说成“丰富了业余生活”;而“业余生活很枯燥”却不会用“枯燥了业余生活”来表达。从上述两点来看,表积极义的双音形容词的及物性很强;而表消极义的双音形容词的及物性却很弱,或者说根本不具有及物性。
事实上,形容词的使动用法在古汉语中就存在,在一些古汉语论著中,带积极义的形容词同样具有占优势的倾向,而且往往对举。例如:
(4)高其闬闳,厚其墙垣。(《左传·襄公·襄公三十一年》)
(5)是以圣人苟可以獉国,不法其故;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礼。(《商君书·更法》)
(6)圣人清其天君,正其天官,……以全其天功。(《荀子·天论》)
另外,表消极义的形容词在古汉语中的用例倒不是没有,但它们表达出来的却是积极的语用含义。例如:
(7)强本而节用,则天不能贫(之)。(《荀子·天论》)
(8)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孟子·告子》)
(9)诸侯恐惧,会盟而谋弱秦。(贾谊《过秦论》)
如例(7)所示,其中的“贫”虽然表示消极义,但其命题却是以否定形式出现的;例(8)中的“苦”和“劳”虽然也表消极义,但其目的却在于表达“经受磨炼而成为高人”;例(9)中的“弱”同样是表消极义,但“弱秦”显然是当时诸侯的积极愿望。此类现象可以归为人类社会规约性的心理期望值,美好的结果状态是人们所期待的,为此采取的行为也是人们愿意实施的,表积极义的形容词因此会更容易产生使动用法;反之,若是预计出现的结果状态是人们所不期待的,人们当然不愿意为此付诸行动,表消极义的形容词因此不容易产生使动用法。由此可见,词义蕴含的[±积极]的语义特征不仅在词汇层面上有所体现,而且在句法层面上也凸显了它的不对称。
(二)“看你A的”构式的语义对立
以此关照现代汉语口语中的常见习语构式“看你A 的”,解析[±积极]的语义特征在语用表达方面的分化作用。例如:
(10)有个老太太很亲切地对我说:“孩子,看你累的! 满头大汗,该休息啦。”(《人民日报》1977年3月6日)
(11)步连云回答后摇头笑道:“瞧你乐的……以前我也是逼着三弟练功,他老是躲,不过现在功夫却也越来越好。”(莫仁《翠仗玉球》)
如例(10)和例(11)中的“看你累的”和“瞧你乐的”所示,“看你A 的”构式有这样四个明显特征:一是其中的“你”专指交际另一方,也可以是复数人称“你们”,比如“看你们累的”。二是其中的“看”也可以是“瞧”,二者除语体差异外没有其他区别。三是能够进入该构式的形容词以单音词为主(也有少部分双音词),有的表示消极义,比如例(10)中的“看你累的”;有的表示积极义,比如例(11)中的“瞧你乐的”。四是该构式通常用于现场交际,一般带后续句以表明说话人的情绪和态度,甚至在一定语境支撑下还可以单独成句。根据语料检索,“看你A 的”构式使用范围很广,表达了多种言语行为,而且语气有轻有重,能够充分体现说话人的语用心理,即表示超预期的结果状态所带来的说话人的否定取向。
值得关注的是,形容词表示的是某种性状,因此它[±积极]的语义聚合特征对“看你A 的”构式的语用影响极大,表现为如果其中的形容词是表消极义的,那么在语用心理作用下就会引发说话人的慰藉、爱怜、关心等态度,构式的发话动因倾向于“正值”。例如:
(12)“哎呀,看你急的!”春玲安慰他,“这又不是上前方,你就放宽心吧。”(冯德英《迎春花》)
(13)瞧你吓的! 也没什么,李主任今天给我号了脉,又检查了一下身体,没事的。(张欣《梧桐梧桐》)
(14)政委心疼地说:“哎,看你瘦的,多注意点身体嘛!”(雪克《战斗的青春》)
(15)她忙说:“看你累的,先坐下来,喘口气,慢慢再谈。”(周而复《上海的早晨》)
(16)刘满仓回头捏了一下郎小玉的鼻子,小声说:“看你困的,快去睡吧,有我呢。”(雪克《战斗的青春》)
(17)他轻松地笑道:“瞧你紧张的,彭科长,你放心回去探亲,好好陪陪你媳妇儿。”(管虎《冬至》)
如例(12)—例(17)所示,以上“看(瞧)你A 的”中的“急”“吓”“瘦”“累”“困”“紧张”都是表消极义的形容词。其中,例(12)和例(13)表达了说话人对交际另一方的慰藉;例(14)和例(15)表达了说话人对交际另一方的爱怜;例(16)和例(17)表达了说话人对交际另一方的关心。由此看来,“看你A 的”是说话人觉得交际另一方的状态偏离了自己的心理标准,从而引发了说话人的否定性态度和情绪,比如例(12)中的“看你急的”,实际上就反映出说话人主观认定交际另一方不应该这么着急。余例解读可类推。基于这样的判定,因为说话人表现出来的是慰藉、爱怜、关心等情绪,所以“看你A 的”所引导的后续句表明的是整个表述的正向取值。也就是说,虽然形容词A 所表示的语义是消极的,但说话人的语用心理却是积极的。
相反的情况是,如果“看你A 的”构式中的形容词是表积极义的,那么说话人的语用心理就会产生对交际另一方的质疑、不满、斥责等态度,构式的发话动因因此倾向于“负值”。例如:
(18)“看你能的! 又没看见人家十口人养五头猪,俺家三口人怎么要养两头?”(《人民日报》1965年9月18日)
(19)村里人都说:“瞧你美的! 这事可没那么顺当。”(李佩甫《羊的门》)
(20)贵他娘嘲笑他说:“嘿! 看你乐的,要飞上天去呢。”(梁斌《红旗谱》)
(21)老孙头冷冷地说:“瞧你神气的,这八字还没一撇呢,可不要高兴得太早哦!”(《30年代小说精选》)
(22)老张教训道:“有几个臭钱,看你们烧的,也不怕外人听了笑话。”(徐坤《热狗》
(23)她连忙止住了他们,低沉地说:“看你们得意的,别拍巴掌,给左邻右舍听到,又要惹祸了,听到没有!”(周而复《上海的早晨》)
如例(18)—例(23)所示,以上“看(瞧)你A 的”中的“能”“美”“乐”“神气”“烧”“得意”都是表积极义的形容词。其中,例(18)和例(19)表达了说话人对交际另一方的质疑;例(20)和例(21)表达了说话人对交际另一方的不满;例(22)和例(23)表达了说话人对交际另一方的斥责。这同样体现了说话人的否定性态度和情绪,比如例(18)中的“看你能的”,意为交际另一方不该那么自以为是。余例解读可类推。基于这样的判定,因为说话人表现出来的是质疑、不满、斥责等情绪,所以“看你A 的”所引导的后续句表明的是整个表述的负向取值。也就是说,虽然形容词A 所表示的语义是积极的,但说话人的语用心理却是消极的。
结合前面所述,虽然“看你A 的”的构式义具有同质性(交际另一方超预期的状态所带来的说话人的否定取向),但其中的形容词语义与构式语用明显形成了一种反向共变关系(A 指形容词,C指构式,+为正值,-为负值),具体如图6-1所示:

图6-1 形容词语义和构式语用的反向共变现象(吴为善、高亚亨,2013)
本书对此的解释是:在日常语言生活中,说话人对于交际另一方所表现出来的精神状态,在心目中会有一个可接受度,并以此作为交际另一方“常态”和“非常态”的判定标准。一旦交际另一方所表现出来的状态偏离了这个“度”,对说话人来说就是“非常态”的,由此就会产生发话动因。对于交际另一方“非常态”的不同倾向来说,如果是过度消极状态,说话人会油然而生悲悯之心,产生慰藉、爱怜、关心等情绪,这是对“受损者”的同情;如果是过度积极状态,说话人会自然产生不以为然的情绪,带动质疑、不满、斥责等情绪,这是对“过度优越自我感觉”说话人主观上的不予接受。这其中反映的,恐怕就是[±常态]的语用心理对立,也就是所谓的“人之常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