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者与听者的错位现象

一、言者与听者的错位现象

日常语言生活中,为达成交流目的,说话人往往会虑及听话人感受而选择相应的说话方式,但这种“虑及”又无时无刻不受到说话人在语言中“自我印记”的干扰,从而导致“相应的说话方式”并不那么“相应”,其结果是说话人与听话人之间的理解错位。例如:

(1)甲:小孩睡觉磨牙,你怎么看? [张伯江(2016)用例]乙:聚精会神地看!

张伯江(2016)就“言者与听者错位”展开了有针对性的研究,梳理了十种错位类型及其表征,简述如下。

(一)实指与虚指的错位

名词性成分理解错位的根本原因在于实指和虚指的对立。例如:

(2)老板:“先生买花么?”[张伯江(2016)用例]

我:“买花干什么啊?”

老板:“买花送女朋友啊!”

我:“哦,买多少花能送个女朋友啊?”

如例(2)所示,这里“老板”和“我”作为言者和听者的理解错位发生在名词短语“女朋友”的实指和虚指的对立上。“我”的现状是没有“女朋友(虚指)”,因此最大心愿是找个“女朋友(虚指)”。而对于“老板”来说,“我”是有“女朋友(实指)”的,自然愿意“我”买花送“女朋友(实指)”。

(二)论元关系与话题关系的错位

汉语“话题—说明”结构允许多种语义关系的存在,但其中的一些句子常常被听者当作论元结构来理解,从而造成理解的错位。例如:

(3)在家里,我对儿媳像闺女一样,儿媳对我也像亲妈一样。[张伯江(2016)用例,下同]

(4)在家里,我对儿媳像亲妈一样,儿媳对我也像闺女一样。

如例(3)和例(4)所示,两句中的“儿媳”“亲妈”换位后,非但句法合格,意思也丝毫不变,都体现了“我”与“儿媳”的和睦关系。张伯江从论元与话题结构的理解错位进行了解释,指出“我对儿媳像闺女一样”相当于“[我对儿媳]topic[像闺女]comment”,言者使用的是话题结构;“我对儿媳像亲妈一样”相当于“[我]Subject[(对儿媳)像亲妈]Predicate”,这是从论元结构出发的理解。

(三)条件与叙实的错位

由于汉语的假设条件复句通常无显性标志,因此如若不知晓话语发生时的语言情景,就很难将“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中的前一句作为假设条件句。但事实上,当代报刊中已存在将这一句作为现实否定引语的实

例。例如:

(5)“东风不与周郎便”,虽然东部球队的整体水平不如西部,但有了凯尔特人,有了活塞,西部要想拿到总冠军并不容易。(《扬州晚报》2008年10月28日)

(6)东风不与周郎便,广州车展也带不旺低迷车市。(《东莞时报》2011年11月23日)

如例(5)和例(6)所示,上述两个复句中,“东风不与周郎便”只是条件,而非叙实。一旦这样的条件与叙实发生混淆,那么带来的就必定是言者与听者的理解错位。例如:

(7)男朋友:“我想有个女儿。”[张伯江(2016)用例,下同]

女朋友:“我们结婚吧!”

(8)男朋友:“我想有个女儿。”

女朋友:“爸爸!”

比较例(7)和例(8),虽然例(8)中“女朋友”的回答出人意料,但这恰恰反映了“女朋友”直接叙实的思路,她只不过是忽略了“结婚”是“有个女儿”的前提条件。

(四)行域与知域的错位

某个特定语言现象在行域中的理解体现的是物理世界的因果推理,在知域中的理解体现的是心理世界的回溯推理。例如:

(9)香港与内地是命运共同体。“香港乱了,大家一起买单”,而“大河有水小河满,小河有水大河满”。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人民日报》2017年7月1日)

如例(9)所示,从常理而言,一般是小河中的水流入大河,大河才满。因此,句中的“大河有水小河满”体现的是言者基于知域的回溯推理;“小河有水大河满”体现的是言者基于行域的因果推理。

(五)行域与言域的错位

言域是指言者的某种“言语行为”,除了常见的提问和命令,还有请求、建议、许诺、提醒、断言等等(沈家煊,2003)。汉语中的一些转折复句,只有在言域内才能理解。例如:

(10)他们的车破,又不敢“拉晚儿”,所以只能早早地出车,希望能从清晨转到午后三四点钟,拉出“车份儿”和自己的嚼谷。他们的车破,跑得慢,所以得多走路,少要钱。到瓜市,果市,菜市,去拉货物,都是他们;钱少,可是无须快跑呢。(老舍《骆驼祥子》)

如例(10)所示,“钱少”按事理本就“无须快跑”,但这里却用“可是”明示前后逆转,看似矛盾。然而从言域理解来分析,上下文显示这个“钱少”的损失是“别人”认定的,是言者基于听者视角的表达;而“可是无须快跑”的得益是“本人”认定的,是言者基于自身视角的表达。这种言域的转折,实际上隐含了“虽说X,但我认为Y”的意义。

(六)句法与修辞的错位

当非修辞性说法被错误理解成修辞性表达时,即会产生理解的错位。例如:

(11)当时,临到休假和被批准回家的同志,都马上放弃了休假和回家的打算。有的同志问道:“怎么? 组织上已经批准了,为什么又不走呢?”回答是有趣的:“咋了,我又不是瞎子,你们去打仗,让我回家去看个人的小家庭?”(《人民日报》1954年8月15日)

如例(11)所示,其中的“怎么”是事实上“有的同志”对“放弃了休假和回家的打算”的疑问,是常规句法语义的体现,所以使用的是疑问句。但就听者而言,这个“怎么”更像是修辞用法的反问,所以又引出了“咋了”的反问,从而导致“回答是有趣的”。

(七)言者与听者关注焦点的错位

关于言者与听者的错位,双方注意的焦点也是造成此类想象的因素之一。例如:

(12)(看到一个小男孩在拼命吃巧克力)我:“小朋友,巧克力多吃对身体不好!”[张伯江(2016)用例,下同]

小男孩:“我太爷爷今年103岁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为什么? 因为吃巧克力?”

小男孩:“他从不管闲事!”

(13)在一棵树上看到有人张贴了一张寻狗启事:“这是一张我们走丢了的狗狗的照片,假如您看见它,请给我们来电!”

于是我打电话过去说:“我看见你们走丢了的狗狗的照片了!”

例(12)和例(13)都发生了理解错位。首先看例(12),“我”的话语命题的关注焦点是“巧克力多吃对身体不好”的后果,而“小男孩”关注的焦点却是“我”言语行为本身的“管闲事”。再来看例(13),虽说有故意捣乱的嫌疑,但至少“我”的关注焦点符合“定中结构的中心语优先被回指”的句法原则,这其实也反映了对于“狗主人”来说,“狗狗”的生命是高可及度的,而对于“我”来说,“狗狗的照片”是高指别度的。

(八)主观大量和主观小量的错位

当语言的主观性表现在量范畴上时,听者和言者的理解错位往往表现在超出实际度量的主观大量和主观小量现象。例如:

(14)爸爸刚到家,看到儿子的成绩单,十分生气,上来就是一耳光。儿子自知理亏,不敢说什么,心想,赶紧让爸爸去吃饭,就说:“爸爸,你没吃饭吧?”爸爸一听更生气了,啪啪又是两个耳光:“你小子,嫌我没吃饭打得轻了,是吧?”[张伯江(2016)用例]

如例(14)所示,“没吃饭”在“儿子”的理解中是“主观大量”,他试图用此举转移“爸爸”的注意力。但对于“爸爸”而言,“没吃饭”是“儿子”用来揶揄他“打得轻”,因此是“主观小量”。

(九)话题和焦点的错位

根据话题一般是已知信息、焦点通常是新信息的特点,从汉语话题和说明都是体词性的角度出发,同样一个体词性成分,在话语中有可能是话题,也有可能是焦点,二者的错位因此在一定程度上是不可避免的。例如:

(15)甲:“以前有两个人,一个叫‘我爱你’,另一个叫‘我不爱你’。突然有一天‘我不爱你’死了,那剩下的一个叫什么?”

乙:“幸存者啊,笨蛋!”[张伯江(2016)用例]

如例(15)所示,言者是以“‘我不爱你’死了,‘我爱你’剩下”作为“话题—说明”,因此把“我爱你”空出等待听者的回复。然而,听者却是把“‘我不爱你’死了,‘我爱你’剩下”整体作为一个话题,然后做出“幸存者”的回答。简单来说,言者期待的答案是一个对比焦点,而听者的回答是一个自然焦点。

(十)评论和报道的错位

“评论”和“报道”是语言的主要基本功能。从现实口语语料的统计结果来看,绝大多数句子是用来描述状态和表达态度的,体现了语言功能的“评论性”要强于“报道性”。即便如此,我们也不能否认这两种功能存在一定的共存性。以此再来分析例(1)。

(1)甲:小孩睡觉磨牙,你怎么看? [张伯江(2016)用例]

乙:聚精会神地看!

“甲”所问的“你怎么看”中的“看”字,表达“观察并加以判断”的评论义;而“乙”只是以报道的方式直接回答了“甲”的问题,讲述了自己的行为事实。张伯江指出,这并不只是“看”字存在不同义项的问题,其实质是折射出主观评论与客观报道的两个侧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