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们”的语义寄生与宿主的范畴分化

二、“X们”的语义寄生与宿主的范畴分化

石毓智(2002)在讨论复数标记“们”的用法时指出,“人称代词+们”的短语可以在动词前后自由使用,比如可以说“我们已经通知了他们”“他们已经通知了我们”。可若是在光杆名词后加上“们”,那它们就只能出现于动词之前。例如:

(24)人们都通知到了。[石毓智(2002)用例,下同]

→*我已经通知到了人们。

如例(24)所示,光杆名词“人”与“们”搭配时,是不可以出现于动词后的(用“*”标示)。但若是给宾语位置之上的“名词+们”短语加上修饰语,这样的限制就被打破了。例如:

(25)只告诉大嫂和管事的人们。(曹雪芹《红楼梦》)

(26)虎妞,一向不搭理院中的人们。(老舍《骆驼祥子》)

如例(25)和例(26)所示,“X 们”加上修饰语后,VP后[+有定性]的语义要求即刻被满足,“X 们”因此就可以出现在宾语位置上。至于为什么“们”不能用无定的数量词修饰,原因在于它用于名词及名词短语时往往会存在生命度限制(主要用于人类)的问题。刘丹青(2018)认为,现代汉语后缀“们”的宿主范畴是数范畴(复数或群集),寄生范畴是生命度范畴,即当“们”用于名词及名词短语时,会产生生命度的限制。这样的限制会造成“们”在用作复数的形态手段时也蕴含了高生命度的语义,体现了数量范畴向生命度范畴的扩张。在特定语境下,“们”表生命度的功能会被激活,可以用来作为语块“们”字隐现的理据。例如:

(27)他偷偷地抬头,发现何丽萍出神地望着池塘中的鹅鸭们。(莫言《爱情故事》)

(28)初上的灯儿们一点点掠剪柔腻的波心,梭织地往来,把河水都皴得微明了。(俞平伯《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如例(27)所示,给“鹅鸭”加上“们”后,在表示复数的同时,也凸显了家禽的高生命度。而这种高生命度的凸显恰恰体现了言者的移情,即以自己的视角反映“何丽萍”的状态。这样的移情效应激活了“X 们”构式的部分能产性,导致非生命体事物也可用“们”来凸显复数和生命度,如例(28)所示,“灯儿们”已经拟人化,与后面动词“掠剪”“梭织”“皴”的拟人一致。“们”的生命度范畴寄生于它的数范畴,这是显而易见的。

值得关注的是,汉语构式的语义范畴正处于不断扩充的状态,如何归纳和概括各范畴间的逻辑关系成了构式承继描写的重要命题(参见第一章第三节)。至于什么是寄生范畴? 刘丹青(2018)指出,在范畴扩张的种种表现中,有一种常见类型是由库藏手段在使用中的限制条件所诱发的,他称其为“寄生范畴”(parasitic category)。寄生范畴体现了语言库藏类型学框架下库藏手段和语义范畴的一种非直接对应现象,即表达甲范畴的库藏手段在使用中存在语义条件乙的限制。因此语义乙也在该手段中得到隐性表达,成为寄生于甲范畴的语义范畴。据此,承载寄生范畴的甲范畴可被称为“宿主范畴”(host)。这里的宿主不是语言形式,而是带形式表征的语义范畴。在现代汉语中,寄生范畴作为范畴的扩充类型是重要的。刘丹青因此特别分析了事态范畴寄生于增量(比如“再”“又”)、频度(比如“勤/多”“~常”“~老”)、速度(比如“赶快”“赶紧”“连忙”)等方式类副词,以及时态范畴寄生于时间起点介词和连词(比如“从”“自”“打”)、时间名词(比如“后来”“以后”)所引发的超范畴扩充现象,指出很多语义范畴在语法库藏中存在专用形态或表达手段,这些库藏手段在使用时可能受到一些条件(音系、韵律、形态句法等)制约。

再回到“X 们”的问题。刘丹青(2018)指出,当句法范畴受语义条件制约时,该语义便“进入”相应库范畴中成为寄生范畴。本书赞同这一观点,但同时认为,虽然“们”的生命度范畴寄生于它的数范畴,但具体是不是复数范畴,仍值得商榷。范畴寄生现象反映的似乎并不是语义的延伸,而是一种隐性的语义分化。例如:

(29)鸿渐忍不住问:“咱们一班有多少人在香港?”(钱锺书《围城》)

(30)沙梁后藏着的炮群发射的炮弹就像一群齐头齐脑的小黑猪,它们“啁啁”地叫着,迈动着小短腿,扭动着小尾巴,你追我赶地落到我们村里去。(莫言《丰乳肥臀》)

(31)就像多年后胡秉宸对吴为甚为鄙夷但更为向往地说:“……你们单位有个姓赵的女人,男人远远就能嗅到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一股味儿……”(张洁《无宇》)

如例(29)所示,这里的“咱们”凸显的并不是复数化,而是具有相同性质的“一班的人”的一体化。当然,如此“一体化”的动因是言者基于移情效应的生命特征描写。如例(30)所示,在将“炮弹”比喻为“小黑猪”后,“它们”那种独特的,具有相同生命特征的“‘啁啁’地叫着,迈动着小短腿,扭动着小尾巴”才能显现出来。特别是当“X 们”用作定语时,这种“一体化”的倾向更为清晰,如例(31)所示,明明是对“吴为”一人说话,“胡秉宸”却用了“你们单位”。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寄生范畴也蕴含了一种宿主范畴因语义分化而形成的范畴关联。刘丹青其实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发现寄生范畴存在扭曲对应的语义倾向。比如表速度的方式类副词中,“连忙”只能用于现实式,而“赶快、赶紧”用于现实和非现实均可。具体如图6-2所示。

图6-2 范畴的扭曲对应现象(刘丹青,2018:651)

从图6-2可见,寄生范畴的形义之间常常是一种形式(比如“连忙”)使用受限,另一种形式(比如“赶快/赶紧”)使用不受限,原来的整齐对立会出现一方限制的弱化,从而导致扭曲对应。这样的扭曲对应现象是具有类型学特征的,比如英语中的“since”只能用于过去时,而“from”却不存在时态限制。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寄生范畴的扭曲对应恰恰体现了宿主范畴的语义分化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