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语小句的形义变量与复句构式的子类分布
同语小句在表层形式的可视变量分为两种情况:一是语块移位,表现为小句在复句的中间位置,比如例(1);后续位置,比如例(6);起始位置,比如例(2)。二是语块缺省,表现为A 式允许两个及以上的同语式组配;而B式只允许两个同语式组配;C 式和D 式则只由一个同语式单列组配。本书认为,根据沈家煊(2019:236)提出的汉语复句的递系组配类似动画制作原理的特点,同语复句构式中同语小句的移位现象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假移位,真缺省”,反映了汉语复句“起承”过程的侧重点变化。
(一)A式——同语连用复句
A 式中的同语小句,既可以位于复句的中间位置,也可以位于后续位置;同语式既可以是两两连用,也可以根据需要在线延长;连用“X 是X”中的不同X 往往是同一范畴中的不同成员,且基本上为名词性成分。例如:
(11)曲府也就成了现在的曲府,老爷是老爷,少爷是少爷,白玉兰迎着每个春天的呼唤开放。(张炜《你在高原》)
→? 老爷是老爷,少爷是少爷,白玉兰迎着每个春天的呼唤开放。
→曲府也就成了现在的曲府,白玉兰迎着每个春天的呼唤开放。
(12)你想吃什么就有什么,四川味儿是四川味儿,广东味儿是广东味儿,北京味儿是北京味儿。[《现代汉语八百词》(增订本)]
→想吃什么就有什么,四川味儿是四川味儿,广东味儿是广东味儿,北京味儿是北京味儿,山东味儿是山东味儿……
→*你想吃什么就有什么,四川味儿是四川味儿。
如例(11)中的“曲府也就成了现在的曲府”所示,A 式通常由一个断言“起”,表达了说话人对某个事件状态的主观判断,断言一旦缺失,复句就不能成立;同语式连用出现在复句的中间位置,用作“承”,是对断言所表达命题的补充评述,因此即便省略,也不会影响听话人对上下文的理解。又如例(12)所示,A 式中的同语小句必须由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同语式组配而成,凸显了汉语格式的重叠增量效应;由于“X 是X”中的X 是同一范畴的不同成员,同语小句体现了范畴成员的属性列举。需要注意的是,无论命题是真,比如例(11),或是非真,比如例(12),同语式的列举重叠都是为了起到提升复句命题真值性的作用。由此概括A 式的构式义:由说话人主观判断引导的同语式列举补充的命题真值性提升评述。
(二)B式——同语对举复句
B式中的同语式两两对举,位于复句的起始位置;同语式“X 是X”中的不同X 也是同一范畴中的不同成员,仍以名词性成分居多。例如:
(13)戏剧是戏剧,舞蹈是舞蹈,那不是一回事的。(贾平凹《废都》)
(14)一是一,二是二,我问出口,你就得说,别犹豫。(曹禺《原野》)
(15)玩是玩,笑是笑,也得有个分寸,三妹妹新来乍到的,你让她想着咱们是什么样的人家? (张爱玲《金锁记》)
如例(13)—例(15)所示,虽然同样是出于说话人对某个事件状态的主观判断,但同语小句本身已成了一个新命题的引导小句,也就是复句的“起”。究其原因,由于组配数量缺省并固化为两个,同语式属性列举的增量效应消退,汉语对称性组合序列的选择效应被激活(沈家煊,2019:145),同语小句浮现了“X 是X”同一范畴的不同X 的他比区别,命题的真值性凸显,导致同语小句列举补充的功能消退。从这个意义上来说,B式中的同语式编码是为了突出复句的命题真值。甚至,为了提高命题的真值程度,说话人在两个X 的调用方面显现了范畴成员的相邻性与序列性。比如,例(13)中的“戏剧”与“舞蹈”本就是相辅相成的两种舞台艺术表现形式;例(14)中的“一”和“二”符合数词序列,因而甚至已固化为成语,意指“说话老老实实,不能含糊”。特别值得关注的是例(15)中的“玩”和“笑”。根据语料统计结果,能够进入B式同语式的谓词性X 多为行为动词,这一方面说明行为的易区分性符合两两对举同语小句的能产性需要;另一方面,也体现了“因玩耍引起嬉笑”的序列性。由此概括B式的构式义:由说话人主观判断引发的同语式对举引导的命题真值性凸显评述。
(三)C式——同语单用表强调复句
同样位于复句的起始位置,C式中的同语式已可单列用作引导小句;同语式“X 是X”中X 为动词的出现频率虽然超过了X 为名词的情况,却依然未见形容词的情况。例如:
(16)命令是命令,无法反抗。(老舍《四世同堂》)
(17)打仗是打仗,牺牲是不免的。(茅盾《锻炼》)
如例(16)和例(17)所示,同样是出于说话人对某个事件状态的主观判断,同语式与后续小句共同形成了一个新的命题。比如例(16)“命令是无法反抗的”,例(17)“打仗是不免牺牲的”。由此看来,当同语式组配数量缺省至一个后,同语小句属性列举的增量效应与两两对举的选择效应都已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同语式自身对某个特定对象所指和能指属性一致的强调。复句整体成为命题的现象,说明它的编码目的就是保证命题真值,比如例(16)中的后续句“无法反抗”,其实就是“命令”的典型内涵。以此反观C 式中难以出现形容词的情况,其原因就在于形容词的极性语义特征使得其外延义与内涵义无限接近,其所指与能指并不存在强调属性一致的需要,所以也就没有了复句编码的要求。由此概括C式的构式义:由说话人主观判断引发的同语式单列引导的命题真值性评述。
(四)D式——同语单用表让步复句
D 式在表层形式上也是由同语式在复句起始位置单列用作引导小句;同语式“X 是X”中,X 为形容词的出现频率超过了名词和动词,说明同语式单列用于强调所指与能指一致性的功能已发生变异。例如:
(18)目标是目标,可能不能达到还要靠努力。(莫应丰《将军吟》)
(19)走是走,但不时的瞻望前途,只一片的无聊乏味。(冰心《冰心全集·第一卷》)
(20)高兴是高兴,可惜美中不足,像我们一样,都坐三等车。(张恨水《春明外史》)
形容词出现频率在D 式同语式中大幅提高的现象说明,能够进入同语式的X,其所指与能指的不一致性易被激活,所以即便是例(18)中的“目标”,也属于抽象名词。又如例(19)和例(20)所示,虽然同样是出于说话人对某个事件状态的主观判断,“走是走”与“高兴是高兴”已带有明显的让步义,与后续小句构成转折关系,形成了一个新的命题。X 的外延义与内涵义发生偏移,比如例(20)中的“高兴”事件,其本质是一种非典型的“美中不足的高兴”。虽然与C,D 两式都是同语小句的组配数量缺省至单个,但其中的同语式发生了较为明显的语义分化,即分别强调所指与能指的“一致”或“非一致”;有别于C式的命题为真,D 式凸显了命题非真。由此概括D 式的构式义:由说话人主观判断引发的同语式单列引导的命题非真值性评述。
(四)同语复句构式的“主从—平行”辐射状承继关联
从计算机编程“三个面向”的发展思路来看,之所以面向对象会延伸出面向接口的设计理念,就是因为对象的抽象可能蕴含了无穷量。基于汉语话题结构生成和理解的接口,不应是句法结构而应是语义内容的特点(吴义诚、杨小龙,2019)。本书根据陆俭明(2006)提出的由外往里或由里往外“句法—语义”接口研究的两种思路,认为汉语构式的承继网络呈现的是一种自上而下的“主从—平行”包含的辐射状关联。具体到同语复句构式,由于遵循了“前提→结论”的演绎推理(deductive reasoning)顺序,同语复句构式可被视为主从于顺序范畴的下位成员,具体如图8-2所示。

图8-2 同语复句构式“主从—平行”辐射状关联
如图8-2所示,在“前提—结论”顺序范畴的统辖下,A 式作为同语复句构式的原型成员,在语块缺省的变量下延伸出B式,B式继而从语义分化的两个方向平行延伸出C式和D 式。接下来需要解决的问题是,是怎样的动因激发了同语复句构式的辐射状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