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列激活与隐性层级浮现

二、序列激活与隐性层级浮现

(一)“都NP了”中NP的隐性语义序列

从以上论述来分析复句中“都NP了”和“连”字句语块的隐性语义序列。首先是“都NP了”,它是现代汉语常见的口语表达式,《现代汉语八百词》(增订本)关于“都”的释义认为,“都NP了”中的“都”表示“已经”,所以句末常带表完成的体标记“了”。根据本书汉语“句法—语义”主从与平行包含的观点,“NP了”语义延伸后并不同质,而是产生了两种类型。例如:

(14)大姑娘了,懂规矩了。[石慧敏、吴为善(2014)用例,下同]

→*都大姑娘了,懂规矩了。

→*大姑娘了,还懂规矩了。

(15)都大姑娘了,还这么不懂规矩。

→大姑娘了,还这么不懂规矩。

如例(14)所示,“大姑娘”的前面不能出现“都”,后续句是肯定形式,不能出现“还”(用“*”标示);例(15)中的“大姑娘”前可出现“都”,后续句是否定形式,可出现“还”;其中的“都”轻读,表达说话人始料未及的语气,因此在口语中可以隐去;根据《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的标注,“大姑娘”后面的“了”属于“了2”,是句末语气词,传递了说话人对已然事实的确认;“都NP了”通常不能独立成句,因而只是一个“依附小句”,需要后续主句。值得关注的是,从话语功能来分析例(14)和例(15),二者都表达了说话人对话语主体NP“大姑娘”所表现出来的某种状态的评述。细究之下,例(14)体现出的是“大姑娘了懂规矩”,因为是符合说话人预期的,所以后续主句一般采用肯定形式;而例(15)所体现出的“大姑娘了还不懂规矩”,明显与说话人的预期不符,所以后续主句往往采用带“还”的否定形式。由此推断,例(14)对话语主体的状态评述体现了说话人的正预期语用心理,例(15)对话语主体的状态评述体现了说话人的反预期语用心理。就反预期的主观评述而言,说话人编码“都NP了”是出于这样的预设:根据话语主体NP的身份判断,他应该怎样,而表现出来的并非那样,因此后续主句才会成为表意的重心。比如例(14)和例(15)中的话语主体“大姑娘”,根据社会规约性认知,应该是“懂规矩了”,但从说话人对话语情景的识解来看,NP呈现出的是反预期状态的“出乎意料”,因而产生了“都NP了”的发话动因,体现了负面价值取向,后续主句的命题因此为否定。社会归约性认知与反预期状态识解激活了NP的语义序列。例如:

(16)都中学生了,…… 都大学生了,…… 都研究生了,……[石慧敏、吴为善(2014)用例,下同]

都连长了,…… 都营长了,…… 都团长了,……

都科长了,…… 都处长了,…… 都局长了,……

都大姑娘了,…… 都妈妈了,…… 都老太太了,……

通过研究语料统计结果发现,“都NP了”中的名词大多凸显了人的身份,自身就可以形成一种语义等级序列。如例(16)所示,“都X 学生了”体现的是人的学业阶段序列;两个“都X 长了”体现的是人作为军队领导和人作为官员的级别序列;最后一列的“都NP了”体现的是人类社会女性处在不同阶段的角色序列。这种对NP的制约形成了相关名词的准入条件,不具备隐性语义序列的名词就不能进入“都NP了”。例如:

(17)*都苹果了,…… *都教室了,…… *都宠物了,……[石慧敏、吴为善(2014)用例,下同]

*都农民了,…… *都居民了,…… *都公民了,……

? 都小孩了,…… ? 都小兵了,…… ? 都小科员了,……

如例(17)所示,“苹果”“教室”“宠物”本来就是类指范畴集合的物质名词,不具备隐性的语义等级序列,因此不能作为“都NP了”中的NP(用“*”标示);同理,“农民”“居民”“公民”类的指人身份名词因为具有泛义性,也不存在可激活的等级序列,一般也不能进入“都NP了”的构式(用“*”标示);“小孩”“小兵”“小科员”虽然其本身位于一定的等级序列,比如“小孩→青年人→中年人→老年人”,但由于此类表身份的名词处于某个序列的最低端,无法与后续主句的状态评述形成落差,因此也不能进入“都NP 了”构式(用“?”标示)。由此看来,“都NP了”及其后续主句的组配形式体现了序列适配的级差性,在句法上凸显了两个特点:第一个特点是“都NP了”的后续主句有可能是一个差比句。例如:

(18)都博士生了,还不如一个硕士生。[石慧敏、吴为善(2014)用例,下同]

(19)都三个孩子的妈妈了,还比不上人家一个闺女。

(20)都成年人了,比小孩还任性。

(21)都老兵了,比新兵还胆小。

如例(18)—例(21)所示,其中“都NP了”的后续主句都是差比句,句中出现的两个NP之间浮现了显性级差,这反映出“都NP了”中的NP位置,具有在线激活隐性语义等级序列的语用心理。

第二个特点是“都NP了”中NP 的语义等级序列,其认知基础涉及与后续主句所评述状态的适配关系;反之,就会出现问题。例如:

(22)都妈妈了,还不会带孩子。[石慧敏、吴为善(2014)用例,下同]

→? 都大姑娘了,还不会带孩子。

→*都小姑娘了,还不会带孩子。

现实生活中,“妈妈带孩子”的社会归约性明显要大于“X 姑娘带孩子”,因此就例(22)所示,“都妈妈了,还不会带孩子”的接受度显然要大于“都X 姑娘了,还不会带孩子”。虽然例(22)中的三个句子在句法、语义上都没有问题,但后两个句子在语用层面不合适,这是显而易见的,属于语用失当(分别用“?”和“X”标示)。由此可见,“都NP了”中NP语义等级序列的激活机制,在于NP身份与后续主句评述状态之间的适配关系,其合理性取决于社会认知规约性。

(二)否定性“连”字句中NP的隐性语义序列

关于现代汉语“连”字句的句法构造、句式意义、会话含义和关联作用等,学界已经有了丰富的研究成果,刘丹青(2005)曾对此进行了较为全面的概括,在此不再赘述。概括观点有二:一是“连”字句一定蕴含了说话人的主观预设,比如“老王连石狮子都举得起”,其中的NP“石狮子”位于一个可预期性等级序列的低端,比起序列中的其他成员来说,是最不可能实施VP“举得起”的行为。“连”字句凸显的强调义因此是由预设中的“极不可能为真”和断言中的“事实如此”的反差造成的。二是这种可预期性等级的低端可能是词汇义的高端,比如“石狮子”是物体重量的高端,而“举得起石狮子”是可能性的低端。以上两点说明汉语“连”字句中的NP可能也存在着一个隐形的语义等级序列。在对语料进行分析后发现,大量的“连”字句在实际使用中表现形式为否定,这就表明进入该句式的NP处在一个可预期性等级的高端,比起序列中的其他成员来说,是最有可能实施VP的行为;否定“连”字句的强调义因此是由预设中的“极可能为真”和断言中的“事实并非如此”的反差造成的。例如:

(23)老王连县城都没去过。[石慧敏、吴为善(2014)用例,下同]

(24)老王连一尺来宽的沟也不敢跳。

(25)老王没去过北京,没去过省城,连县城都没去过。

如例(23)所示,此处的“县城”是说话人预设中最有可能去过的地方,而“老王”却没去过。又如例(24)所示,这种可预期性等级的高端反衬了词汇义的低端,“一尺来宽的沟”是跳跃宽度的低端,“跳一尺来宽的沟”是可预期性等级的高端。再如例(25)所示,可预期性等级中的其他成员,比如“北京”“省城”,也可以显性地出现在上下文中。由此可见,汉语“连”字句的语义、语用与其肯定、否定形式存在反向共变关系。那么为什么会形成这样的关系? 肯定性“连”字句的主观评述倾向于积极义,比如“老王连石狮子都举得起”;否定性“连”字句的主观评述则通常是消极的,比如“老王连一尺来宽的沟也不敢跳”。以上体现的就是语言可接受度的差异:日常生活中,对他人的褒扬往往是人们所期待的(指别度高),因此即使内容与事实有所偏离,听者通常也会容忍(接受度高);反之,对他人的贬斥往往是人们所不愿期待的(接受度低),因此说话人通常会采用一定的语言手段来提高话语的说服力。需要指出的是,在否定性“连”字句中,这种语用心理主要集中在说话人对话语主体的身份确认,即施事成分的选择和准入上。例如:

(26)一个哲学教授连《易经》都没读过。[石慧敏、吴为善(2014)用例,下同]

(27)一个县长连最近的乡镇也没去过。

(28)一个跳水运动员连一米台也不敢跳。

(29)他还是个哲学教授呢,连《易经》都没读过。

如例(26)—例(28)所示,否定性“连”字句对施事(主语)在句法、语义和语用上具有特定的条件限制:一是施事(主语)的定指成分变成了类指成分,其句法形式是“一个+通指类名”,凸显了某类人的身份,比如“一个哲学教授”“一个县长”“一个跳水运动员”;二是与某类人特定身份相匹配的特定状态被否定了,比如“应该读过《易经》”“应该去过最近的乡镇”“应该敢跳一米台”。由此分析如例(29)的复句构式“NP(定指)+V(系动)+NP(类指),连NP都/也+VP(否定)”的编码要素:第一,后续主句(“连”字)中的NP,比如“《易经》”,代表了一个可能的隐性语义序列,依附小句(先行小句)“X 是Y”中的话语主体,比如“他/哲学教授”也代表了一个可能的隐性语义序列;第二,后续主句中的VP+NP事件,比如“读过《易经》”,在语义上提示了与话语主体相匹配的行为类范畴,比如“他/哲学教授读过《易经》”;第三,后续主句中的“连……都/也+否定”明示了句子的语用预设,比如“他/哲学教授应该读过《易经》,而事实并非如此”。在以上要素的触发下,“NP(定指)+V(系动)+NP(类指),连NP 都/也+VP(否定)”复句构式的编码动因被激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