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字隐现的推理类别
(一)“如果说”的历时考察
根据李晋霞等(2009)的调研,明代的《水浒传》《西游记》《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等文献中有“如果”而无“如果说”。在清代的《醒世姻缘传》《儒林外史》《红楼梦》《儿女英雄传》《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等文献中只搜得1例“如果说”:
(13)到了次日,他再去访龙光,面订他晚上之局。龙光道:“老伯跟前,小侄怎敢放恣。”弥轩道:“你这个太客气。其实当日我见尊大人时,因尊大人齿德俱尊,我是称做老伯的。此刻我们拉个交情,拜个把罢。晚上一局,请你把帖子带到席上,我们即席换帖。”龙光道:“这个如何使得!”弥轩道:“如果说使不得,那就是你见外了。”龙光见弥轩如此亲热,便也欣然应允。(吴趼人《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直至20世纪二三十年代,可搜得文献中的“如果说”共计20例,可根据前一分句的性质分为三种:一是前一分句是引语;二是前一分句既可被视作引语,也可被视作断言;三是前一分句即断言。例如:
(14)但同时又想到这也许还是自己错,我曾经发表过,我的文章,不是涌出,乃是挤出来的。他大约正抓住了这弱点,在用挤出法;而且我遇见编辑先生们时,也间或觉得他们有想挤之状,令人寒心。先前如果说“我的文章,是挤也挤不出来的”,那恐怕要安全得多了。[鲁迅《“题未定”草(一至三)》]
→先前如果我说“我的文章,是挤也挤不出来的”,那恐怕要安全得多了。
(15)《子见南子》,是作者在表现他所发见的南子的礼,与孔子的礼的不同;及周公主义,与南子主义的冲突。他所发见的有浅深,所表现的有好坏,这是我们可以批评的。如果说:他不应该把孔子扮成剧本中的脚色,不应该把“子见南子”这回事编成剧本,我们不应该在曲阜表演这样的一本独幕悲喜剧:这是我们要付讨论的。(鲁迅《关于〈子见南子〉》)
→*如果:他不应该把孔子扮成剧本中的脚色,不应该把“子见南子”这回事编成剧本,我们不应该在曲阜表演这样的一本独幕悲喜剧:这是我们要付讨论的。
(16)所以漫画虽然有夸张,却还是要诚实。“燕山雪花大如席”,是夸张,但燕山究竟有雪花,就含着一点诚实在里面,使我们立刻知道燕山原来有这么冷。如果说“广州雪花大如席”,那可就变成笑话了。(鲁迅《漫谈“漫画”》)
→如果有人说“广州雪花大如席”,那可就变成笑话了。
如例(14)—例(16)所示,形式上,此类“如果说”后常有冒号、引号等引语标志,前面的分句X 用来作为引语,“说”可以被视作引语的词汇标记。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如例(15)所示,“如果说”一般不能隐去“说”而单独使用“如果”(用“*”标示)。从语料统计结果来看,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文献中,X用作的多为间接引语,只有例(14)是作者引出自己的话,即“如果说”相当于“如果我说”。由于存在一个潜在的被引述人,如例(16)所示,“如果说”往往可替换为“如果有人说”。由此看来,此类“如果说”推理构式可码化为[“如果”+“说”X+Y],“如果”和“说”的整合度较低。
随着“如果”和“说”整合度的不断提升,X 不再用作引语,而是成了断言;“说”字语义发生虚化,“如果说”由此可以隐去“说”。例如:
(17)青年里面,当然也不免有洋服上挂一枝万年笔,做做装饰的人,但这究竟是少数,使用者的多,原因还是在便当。便于使用的器具的力量,是决非劝谕,讥刺,痛骂之类的空言所能制止的。假如不信,你倒去劝那些坐汽车的人,在北方改用骡车,在南方改用绿呢大轿试试看。如果说这提议是笑话,那么,劝学生改用毛笔呢? (鲁迅《论毛笔之类》)
→如果有人说这提议是笑话,那么,劝学生改用毛笔呢?
→如果这提议是笑话,那么,劝学生改用毛笔呢?
如例(17)所示,这里的“如果说”既可替换为“如果有人说”,也可替换为“如果”,说明前一分句“如果说+X”中的X 已可同时解读为间接引语和断语。鉴于“是”字句参与了编码,“如果说+X”更趋向于断语形式。在“如果”和“说”的整合度继续提高的情况下,“说”字语义完全虚化,X 不再是引语。例如:
(18)如果说,吴府的三十多男女仆人也有党派,那么这李贵便算是少奶奶的一派。(茅盾《子夜》)
→? 如果有人说,吴府的三十多男女仆人也有党派,那么这李贵便算是少奶奶的一派。
→如果吴府的三十多男女仆人也有党派,那么这李贵便算是少奶奶的一派。
如例(18)所示,这里的“如果说”推理构式已可码化为[“如果说”+X+Y],由于X 不再是引语,若将“如果说”替换为“如果有人说”,句子整体的可接受度就会下降(用“?”标示);隐去“说”倒是可以成立。
(二)“说”字隐现的推理类型
如果上述分析是合理的,那么“说”字的隐现条件与X 的断言性质就是密不可分的。换句话说,在推理语境的“如果说”构式中,当X 是断言句时,“如果说”后接分句的断言要求就已满足,“说”字因此可以隐去;当X 不是断言句时,为表明“如果说”后面分句的断言性质,“说”字就必须出现。例如:
(19)如果说是真理的话,真理就仅仅在这里! (张贤亮《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如果是真理的话,真理就仅仅在这里!
→? 如果真理的话,真理就仅仅在这里!
→如果说真理的话,真理就仅仅在这里!
在“如果说+‘是’字句”中,“说”与“是”都具有标示断言的功能,这就使得“说”在一定程度上可有可无;只有当前一分句不是“是”字句,且不具有断言性质时,“说”字的显现才是强制性的。如例(19)所示,当前一分句去“说”留“是”时,比如“如果是真理的话”,分句的断言性质依然存在,句子在整体上是合格表述。一旦去“说”又去“是”,前一分句已非断言,比如“如果真理的话”,句子的可接受度明显下降(用“?”标示),这时“说”字的共现就具有了强制性,比如“如果说真理的话”。需要说明的是,除了“是”字句,断言的类型还有很多,有的甚至不仅可以隐去“说”,也可以隐去“是”。例如:
(20)如果说是看不起叶志清,为什么也不带秀春回娘家? (张洁《无字》)
→如果说看不起叶志清,为什么也不带秀春回娘家?
→如果是看不起叶志清,为什么也不带秀春回娘家?
→如果看不起叶志清,为什么也不带秀春回娘家?
例(20)可依次隐去“是”、“说”、“是”和“说”,原因就在于“看不起叶志清”本身就可用来作为断语。由此可见,当前一分句的断言性质不是仅由“说”才能体现时,“说”字可隐去。接下来需要解决的问题是,“说”字的隐现是否受到了分句间逻辑关系的制约? 答案是肯定的,表现为:“如果+”主要表示具有实质蕴含关系的逻辑推理,是普通的表示充分条件的句子;“如果说+”主要体现的是隐喻推理,是对两个不同认知域的假设性投射。例如:
(21)如果学习者是被有意义的和有关的材料所激励,那么他所能获得的学习速度要比一般人快3—5倍。(李晋霞、刘云2009年用例,下同)
(22)如果说,洋务派的历史功绩是为现代化留下了虽然菲薄却极其宝贵的物质遗产,维新派的历史功绩则是为现代化留下了虽是昙花一现却影响深远的政治遗产。
例(21)中的前后分句明显存在逻辑上的因果关系,即“被有意义的和有关的材料所激励→学习速度要比一般人快3—5倍”,这种情况下“说”字隐去。例(22)中的前一分句说的是“洋务派的历史功绩”,后一分句说的是“维新派的历史功绩”,二者在逻辑上没有必然的因果关联。但是,二者共同构成的“历史功绩”的认知域与“虽然菲薄却极其宝贵的物质遗产”“虽是昙花一现却影响深远的政治遗产”之间建立起了隐喻推理,这种情况下“说”字不能隐去。对此,李晋霞、刘云(2009)的解释是,在人们的自然语感中,普通的假设推理与“如果”是一组无标记的组配模式;隐喻推理与“如果说”是一组无标记的组配模式。这种优势组配模式表现为两个形式上的差别:一是后面分句的句式差异,二是前面分句的肯定与否定。先来看后面分句的句式差异。当“如果说”的前面分句是“是”字句时,后分句也常是“是”字句。根据李晋霞、刘云(2009)的语料统计结果,在400个“是”字句作前分句的实例中,后分句也是“是”字句的有257个,占64.25%;在其随机搜集的388个“如果+‘是’字句”中,后面分句也是“是”字句的却只有72个,约占18.56%。由此可见,对于后一分句由“是”字句充当的“如果+‘是’字句”而言,其无标记的程度要高得多。再来看前分句的肯定与否定,在“如果说+‘是’字句”中,“是”字句绝大多数是肯定形式,在随机搜集的400个例句中,只存在2例否定形式,占比为0.5%;而在“如果+‘是’字句”中,虽然肯定形式也多于否定形式,但后者的数量明显增加,在随机搜集的388个“如果+‘是’字句”中,存在否定形式97例,占比为25%。这说明,当前面分句由肯定的“是”字句充当时,对于“如果说”而言,无标记的程度更高。由此反推,隐喻推理的必须肯定与普通假设推理的无须肯定是造成“说”字隐现差异的主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