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摩崖总非碑碣
川陕甘毗邻地区分布着众多汉代摩崖,知名者有陕西略阳《郙阁颂》、甘肃成县《西狭颂》以及“石门十三品”中的几种汉代摩崖。这些摩崖的的确确书刻在伟大道路工程的修建之地,如《郙阁颂》刻于略阳白崖,盖因武都太守李翕修建了析里大桥和郙阁;《西狭颂》镌在成县鱼窍峡天井山下,只因武都太守李翕修建西狭而惠及于民、泽被一方;《石门颂》勒于褒斜道南端的褒谷口,当然是因为汉中太守王升“涉历山道,推序本原”,慨念已故司隶校尉杨孟文的“深执忠伉,数上奏请。有司议驳,君遂执争。百遼咸从,帝用是听。废子由斯,得其度经。功饬尔要,敞而晏平。清凉调和,烝烝艾宁”所作的颂辞。我曾多次赴实地考察,《郙阁颂》残缺不全,一时尚难论定,而《西狭颂》崖面几乎无一裂隙,同在一峡谷、今已漫漶不堪的《耿勋碑》(实为摩崖),也丝毫看不出有什么裂缝。前几年新发现的四川荥经《何君阁道碑》,从照片与拓片上看,似乎亦无裂痕,而褒谷口的石门摩崖,在石门之外者,如东汉《开通褒斜道》摩崖及南宋晏袤的释文、南宋《潘宗伯韩仲元李苞通阁道记》《山河堰落成记》等,往往选择山崖打制,甚至还刻意磨成“碑”的样式。如《潘宗伯题记》,崖面上下至今仍保留着两道清晰的凿痕。石门洞内东西两壁亦属崖面,其刻镌大致如同其他摩崖,如稍事磨制的有东汉《李君通阁道记》,其“表”字下凿一横线,且整个崖面平整,基本上无多大起伏;《石门》的凿迹也很明显,老照片所展示得更为清晰[3](图1)。
图1 汉《石门》摩崖
1964年摄,现存西安碑林博物馆
奇怪的是,《石门颂》《杨淮表纪》等则基本没有留下凿痕,书刻时似乎是极为简单的处理而已。石门隧道西壁,其本身属石门洞一部分,非同一般意义上的山崖;洞内岩石节理性强,自然形成的裂缝、裂隙较多,崖面又有一定弧度,凹凸不平,起伏较大,变化多端。毕竟石门洞东壁长16.5米,西壁长15米,南口高3.45米、宽4.2米,北口高3.75米、宽4.1米[4],当时书刻时,必然受到这个客观条件的限制,因而形成的《石门颂》的特质,即既是摩崖却又不同于其他汉代摩崖(图2)。
图2 石门隧道南北口
《石门颂》由于无法抗拒的特殊环境,摩崖裂痕较多,崖面又凹凸不平,变化较多,因而形成多处不规则的石花、裂缝(图3.1~3.3)。
图3.1 未凿迁前的《石门颂》
1964年摄,现藏西安碑林博物馆
从照片上看,处在石门隧道内部的《石门颂》,其四周留下了浓浓的墨渍,下方摆置一长石条。右上方为较大的一处石缝、裂隙,这一条裂隙与右侧的东汉《杨淮表纪》左上角相泐连。右下方又泐连一处较大裂缝。崖面的左侧,有贯穿上下的裂缝,这正是今天所见的第16~17行之间的裂缝。
图3.2 《石门颂》摩崖
本照片缺题额。从崖面看,其裂缝、裂隙与石花,几乎遍布整个崖面。
图3.3 《石门颂》(拓片)
从摩崖看,其裂缝纵横交错;拓片所见泐白之处,即是崖面的裂缝。其内容,第19行之前,为汉中太守王升颂扬已故司隶校尉杨孟文的颂辞,故称《杨孟文颂》,这是《石门颂》的主体。第20~22行,是受遣修建的韩朗等人所作的赞颂王府君(汉中太守王升)的颂辞,故称《王府君颂》,这是《石门颂》的又一内容。
1.题额中“故”左下“口”、“司”与“隶”之间、“杨”字下部。但“司”“隶”笔画均相连,拓片则作断状(图4)。
图4 摩崖题额的石花
图5 右上部的斜状裂隙
斜状裂缝间,今用石膏填充。另见第1行右侧试刻的“惟”字。
2.从第4~5行间起,中经第4行“子午”,至第3行“命”与“兴”之间,最后到第2行,即第1行“川有所通”的“川”与第3行“道由子午”的“由”之间(图5)。
3.第16~17行之间,即“庶士悦雍”的“雍”与“商人咸憘”的“商”之间,由此横向延伸到摩崖之外。
4.第16行“农夫永同,春秋记异”右侧,上述诸字的笔画泐连裂缝,拓片则显笔画残损,实则无泐。
5.第8行起首三字,并从第9行第二字起,直到第11行。
6.第3行“出散入秦”的“出”“散”间,经第4行“凡此四道”的“凡”“此”间,第5行“西夷虐残”的“虐”字顶部,再到第6行“常荫鲜晏”的“常”字,呈一弧形。
7.第7行“未秋截霜”的“未”“秋”间,第8行“焉可具言”的“具”“言”间,第9行“有司议驳”的“议”字上端,“清平调和”的“清”字上部,为一半圆形。
8.第9行的“君遂执争”的“遂”,第10行“清凉调和”的“调”,“涉历山道”的“山”字顶部。
9.从第12行空处起,到第13行“春宣圣恩”的“恩”字上部,向左到第13行“咸晓地理”的“地”右下部,直到“醳艰即安”的“即”“安”之间,也为一弧形。
10.第20行“都督掾”的“督”“掾”间,第12行“或解高格”的“高”字中部,再到第22行“守安阳长”的“长”字末笔。
这些裂缝与石花,捶拓时无法上墨,拓本呈用纸原色,即所谓的泐白。但上述为摩崖本身所固有,并非后来补凿、添刻的,其数处更非《石门颂》的全部(图6)。摩崖原石犹如“模范”,可以捶拓出拓片,不过却无法完整、真实地展示摩崖的状况[5],以往金石学家聚论争纭的问题,大多属于此类。所以鉴定、赏玩拓片时必须审视摩崖的原始状态,万不可也不能只依靠拓片,否则可能会自生错讹。
图6 右下的裂隙
当时并未粘接,裂隙所及几个字,笔画也无损伤。
这里列举六字,用摩崖与今旧拓片[6]作一说明:
例1.第14行“循礼有常”的“有”字
从摩崖看,“有”字中部是一倾斜状石花,书刻者顺势导之,横笔中部浅刻,避免了与起笔折部同伤石花;而末尾上挑,同上部一横向小石花相连。今旧拓片起笔与横笔之间,笔画断裂;横笔末尾与石花相连,致其“雁尾”一笔太过肥腴,大失书刻之真。
“有”字下部“月”字撇笔,起端在石花下,又因势刻之,尾部还与上部一小石花泐连,而拓片致笔画太肥,相比之下,今拓更接近摩崖。横折笔,起笔一横与石花相连,竖笔末端又连小石花,可见拓片所展示的与摩崖本身不完全相符。
例2.第4行“垓鬲尤艰”的“尤”字
“尤”字刻在同一崖面,本身并无大的石花,但上部有一半圆形石花,顶部又有一略呈横向裂隙。上部起笔明显在石花之下,其间相距约1厘米。旧拓以为起笔在石花、裂隙之上,今拓则基本忠实摩崖。但末笔上挑处,从摩崖上看还比较圆润,而旧拓略优于今拓。
例3.第10行“清凉调和”的“清”字
“敞而晏平”的“平”与“清凉调和”的“清”,分处上下两个不同的崖面,即“清”字上部有一呈弧形的石花,“清”上部处于“平”的崖面,下部则在另一崖面。书刻者在布局时,将“氵”的第一点画,浅刻在下一崖面,“青”部二横笔刻在“平”字崖面,第三横笔则刻在下一崖面,而竖笔则拉直,涉及两个崖面。旧拓缺“氵”的第一点画,上部二横笔也基本付阙。今拓二横笔较全,尤其是第二横笔,但它与竖笔作断裂状,与原石不合。
例4.第13行“春宣圣恩”的“恩”字
“恩”字叫人惊讶之处,并不在于“心”,而在于“因”。起笔开始与横笔在上一崖面,而“工”右部与“囗”字左竖下部、右竖末笔则在下一崖面。上下崖面的笔画清晰可辨,而顺势利导刻在石花上的笔画,旧拓明显不如今拓,当然这也是今天无法捶拓出来的。
例5.第8行“愁苦之难”的“难”字
“之”字,旧拓优于今拓,但这并非“之”字已有磨损,而是今拓捶拓不精,剪裁不当。“难”字处在下一崖面,左侧、顶部有一斜状石花,其笔画毫无损伤,右字两竖笔在石花之下,又紧紧贴连,旧拓与今拓均无法反映。虽旧拓优善,今拓丰神殆失,但若观整拓,“难”字左上部则失原石之妙。
例6.第17行“庶士悦雍”的“雍”字
“庶士悦雍”与下部“商人咸憘”、右边“禹凿龙门”不在同一崖面,中间又有略呈三角形的崖面。这是《石门颂》摩崖较大的一处石花。其横向裂缝从“字公梁案察”的“梁”“案”之间穿过,一直延伸到摩崖之外。这样,裂缝穿过的“仁知”的“知”、“南郑”的“郑”、“危难”的“危”诸字,所见拓片明显模糊。“雍”字笔画完整无缺,只因三角形的崖面较为平整,即便今天整拓也会轻而易举地捶作清楚。这样说来,旧拓模糊与今拓清晰,即可不辨自明了。
因崖面的不同,当时刻镌过程中,字的笔画必有所损伤,拓片所见则会出现笔画的变异,如凿深者,笔画变肥;浅者,笔画则变瘦。限于篇幅,兹不列举,容另文再论。需要说明的是,《石门颂》晚于石门之南270米的《鄐君开通褒斜道》,却是石门洞内最早者。如碑碣一样,它也是经过选择,为洞内西壁极佳的崖面。同在西壁的《杨淮表纪》,其崖面疏宕起伏更甚于《石门颂》。东壁崖面最早出现的摩崖是北魏永平二年(509)《石门铭》及《贾三德题记》,崖面有三处达5~10厘米的裂缝,石花更是纵横交错,几遍崖面,人称“丑石”,东壁明显不如西壁那样平整。因此今天研究、临习《石门颂》,不能不注意石门内壁的特殊环境,也不能不留心它的崖面状况。在我看来,这正是《石门颂》的丰神之一。由此及之,汉代摩崖总非碑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