析“飞逸奇浑”

二、析“飞逸奇浑”

康有为对《石门铭》的评价,最为突出的是其“飞逸奇浑”“飞逸奇穆”。

《石门铭》,北魏永平二年(509)刻。原在陕西汉中褒城镇北2.5千米处的古褒斜道南端石门隧道之东壁,1970年凿迁至汉中市博物馆保存。今石刻通高175厘米,宽215厘米,文27行,行22字,字径5~6厘米,楷书,王远撰文并书丹,武阿仁刻石凿字。全文分序文、赞颂铭文和落款三部分。其中,序文简要追述了北魏之前褒斜道的通塞历史,重点记述北魏时特别是正始四年(507)以后,羊祉、贾三德修复褒斜道迴车至谷口段的历史及其效果;赞颂铭文遵循惯例,用韵文对序文内容做了艺术的概括。

摩崖右下方另有一方摩崖,无题,历史上俗称《石门铭小记》,通高98厘米,宽28厘米,文7行,行7~9字不等,字径同前,楷书。《石门铭》及其《小记》,与同在石门隧道内、刻于西壁的东汉《石门颂》相辉映,且开石门隧道为永平年间,北魏永平中又修复。两事同为永平年号,“今古同无极矣”,作者由此作了这一番感叹之辞。吴大澂《石门访碑记》:“其东则王远书铭,铭侧题字七行,笔势超逸,与铭文同,疑即王远书。下有‘贾哲字三德’五字,亦相类。向日拓工不之省,金石家所未见也。”它的内容与《石门铭》相关,应同为一体。《广艺舟双楫》卷一《购碑》将《泰山羊祉开复石门铭》与《左授令贾三德开复石门题记》作为两种石刻,误。

《石门铭》559字,《石门铭小记》63字,总共622个字。铭文反映了东汉至北魏正始元年之间褒斜道修筑的历史,羊祉“表求自迴车已南开创旧路”,贾三德“领徒一万人,石师百人,共成其事”。这次修路“起四年十月十日,讫永平二年正月毕功”,“自迴车至谷口二百余里,连辀骈辔而进,往哲所不工,前贤所辍思,莫不夷通焉。王生履之,可无临深之叹,葛氏若存,幸息木牛之劳。于是畜产盐铁之利,纨绵□□之饶,充牣川内,四民富实,百姓肩息,壮矣!自非思埓班尔,筹等张蔡,忠公忘私,何能成其事哉”。这是褒斜道历史上极为重要的文献依据,可补正史之阙略。

表求、主事者羊祉(458~516),字灵祐,山东新泰人。为羊规之之子,有东晋羊叔子(羊祜)之风。山东新泰出土的《羊祉墓志铭》残刻,也反映了羊祉开辟梁汉旧路的功绩:

先是华阳献地,巴剑□门,西南氓庶万里投款,□□望成旧□。朝有闻,诏征持节龙骧将军、益州刺史。□□□督梁秦二州诸军事、梁秦二州刺史,持节将军如故。公威惠素流,下车腾咏,肃乃建□□礼归□□□开教决□□□敬投。必时官民兼督,于是开石门于遂古,辟栈道于荒途。岁物绢□,□穷□国,恢吴绥蜀,襁负□聚。

石门之固,历代长阻;有德斯开,仁亡还拟。[4]

毕沅《关中金石记》说,王远“无书名,而碑字超逸可爱”。它的用笔,承续篆隶笔意,以圆笔为主,再辅以若干出锋,刚柔并济,点画体势长畅。结体上为以横势为主,开张而疏秀的字势,多呈欹侧之美,气息古雅而瑰伟。章法上字距与行距等同,疏宕有致,与字法相呼应,极接近《石门颂》。《石门铭》之所以得到人们的喜爱,还得益于刻工的奇妙。凿字者武阿仁极忠实于书丹的字迹,字的空间结构保持得不错,点画形态与线型质感,基本体现了毛笔书写的效果,而且刻工很好地处理了转折、勾勒、波势,再现了“圆笔”魏书的丰神。

其实《石门铭》风格的形成,源于汉《石门颂》。

康有为认为《石门颂》高浑。其内容分为两部分:杨孟文颂和王升颂。前者是时任汉中太守的王升“涉历山道,推序本原,嘉君(指杨孟文)明知,美其仁贤,勒石颂德,以明厥勋”,对已故的司隶校尉杨孟文“深执忠伉,数上奏请。有司议驳,君遂执争。百遼咸从,帝用是听”所作的颂辞;后者则是汉中郡韩朗、魏整、赵诵等颂扬太守王升“案察中曹卓行”的功绩。《石门铭》则有意学之,分《石门铭》及其《小记》,“案西壁文,后汉永平中开石门,今大魏改正始五年为永平元年,余功至二年正月,迄乎开复之年同曰永平,今古同矣哉!后之君子异事同闻焉”,正是其真实的写照。再者西壁较东壁平整,《石门颂》的书风,王昶认为“书体劲挺,有姿致”[5],罗复堪认为“高超奇逸”[6],凌云超说“‘山林派隶碑’的翘楚”[7],更有甚者称其为“隶草”。同在一地,受其影响,《石门铭》正如梁启超所说笔意近于《石门颂》,“此以草为楷”。 马一浮跋云:“虽结体疏宕,而气甚条达,笔势颇存《杨孟文颂》遗意,故自超妙可喜。”[8]其实汉《石门颂》之后,同在一地的还有永寿元年(155)《李君通阁道记》、熹平二年(173)《杨淮杨弼表纪》、曹魏景元四年(263)《李苞通阁道记》、西晋《潘宗伯韩仲元造阁道题记》等,若以之为线索,分析《石门铭》书风的形成及其与《石门颂》的渊源关系,当更为清晰。此限篇幅,不再赘言。

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卷四《体系》中说:“后世寡能传之。盖仙人长生,不食人间烟火,可无传嗣。”其“可无传嗣”的看法,与梁启超所说的“只许赏玩不许学者”相类。民国十四年(1925)正月,梁启超跋:“《石门铭》笔意多与《石门颂》相近,彼以草作隶,此以草作楷,皆逸品也。吾乡邓铁香鸿胪一生专学《石门铭》,然终未能得其飘逸。南海先生早年亦然。此外时流或有学者乃怪丑不可向迩,天下有只许赏玩不许学者,太白之诗与此碑皆其类也。”在我看来,《石门铭》是不可学的,乃出于特殊的崖面书刻者顺势而为,即兴而书。

《石门铭》纵成列,横成行,似乎有一张无法抗拒的方格界栏无时无地在约束着书刻者的行为。但其书刻者有意学习汉《石门颂》,且选择石门隧道东壁,如此东西两壁颂、铭相呼应。但石门东壁此前尚无一种摩崖石刻,且崖面凹凸不平、起伏怪异,裂缝石隙纵横其间,虽精心布局,有意为之,但无法处理其中的细枝末节。加之“汉中献地”“梁秦初附”,花大力气修复褒斜道,其效果“往哲所不工,前贤所辍思”,“王生履之,可无临身之叹,葛氏若存,幸息木牛之劳”,“自非思埓班尔,筹等张蔡,忠公忘私,何能成其事哉”。书丹者王远、刊刻者武阿仁无比快乐、自豪地创作,心情的舒畅可想而知,其书刻效果自非一般。所以即便中规中矩,但却出现了康有为所说的“分行疏宕,翩翩欲仙”的效果。当然书刻者要面对石门隧道之内较为昏暗的光线,其字数又较多,那要费极大的周折,若不设身处地还极难理解[9]。在上述因素促成下所产生的《石门铭》,在今天来看,孰又能学到家、领悟到它的神韵呢?

马宗霍:“南海书结想在六朝中脱化成一面目,大抵主于《石门铭》,而以《经石峪》《六十人造像》及《云峰石刻》诸种参之。”[10]在梁启超看来,他的老师康有为早年学《石门铭》,并未得其三昧。马一浮也曾说:“近人康更生一生学此,未能得其韵,但条欹斜取势耳。”[11]尽管康有为对《石门铭》倾注了许多心力,但求形似容易,求神似、韵至则难上加难矣,盖因其“飞逸奇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