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铭》源于“龙门二十品”,亦有汉中地域书风

二、《石门铭》源于“龙门二十品”,亦有汉中地域书风

时在1930年,著名书法家于右任先生《杂诗之五》云:“朝写《石门铭》,暮写‘二十品’。辛苦集为联,夜夜泪湿枕。”[12]首次将北魏《石门铭》与“龙门二十品”联系在一起,但更多的是他的书法临摹与创作的感悟。

我们注意到北魏《石门铭》的落款:“梁秦典签太原郡王远书,石师河南洛阳县武阿仁凿字。”王远生平事迹,未见史书著录,康有为推其为“正书各成一体”的十家之一[13]。北魏太平真君五年(444)正月,太武帝诏令“百工伎巧、驺卒子息,当习其父兄所业,不听私立学校。违者师身死,主人门诛”[14]。作为百工之一,石师亦当其列。而凿字者武阿仁自当知书达礼,且籍在洛阳县,当亦受到“龙门二十品”的影响,因为刻铭凿字在当时成为上自贵胄、下至百姓所流行的一种风气。由于北魏《石门铭》本身就是北魏政权文治武功的产物,加之书、刻者亦属北魏朝中之人,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它就是北魏时期的著名书法作品。《石门铭》虽远在秦岭之南的汉中,但与“龙门二十品”形如兄弟姊妹,同姓同种。尽管它是战时的作品,镌刻有其不精之处[15]

《石门铭》属魏书风格,自古及今的书法研究者均持此观,了无疑义,说明其书法风格符合魏碑体的基本特征,在此不再赘述。若扩之到汉中现存的其他南北朝石刻,这种影响也是显而易见的。我们注意到,北魏对汉中一地的攻掠,总体战略目标是先攻仇池地区,再充分利用穿越秦岭的包括褒斜道在内的数条道路,从而谋攻盘踞在汉中的南朝政权。诚如上述,仇池地区是氐羌族建立的政权,在南北对峙时期一直摇摆不定,北魏首先攻占之。之后的武兴政权亦与北魏有着密切的关系。2010年8月,汉中市略阳县横现河镇毛坝村出土了《杨文弘墓志》《姜太妃墓志》残刻[16]。其中《杨文弘墓志》刻于南朝齐建元四年(482)九月之后,其“淳朴雄强,结字方正,行笔从容,在隶楷之间,笔力遒劲体势多变,与康有为誉为‘神品第一’的《爨龙颜碑》有几分肖似”。《姜太妃墓志》刻于北魏正始元年(504),它的书法“挺拔竣整,骨力洞达;结字纵方,疏密有致;行笔爽利,方圆兼施;神采超然,随遇而安。与同出氐族杨氏且年代相近的书法名品《杨大眼造像》笔意时有暗合之处,而竣整过之”[17]。按照华人德先生对于北魏洛阳墓志书风的看法[18],两种墓志的书法风格可视为其初、中期,与“龙门二十品”几乎没有什么差别,反映出北魏政权对仇池、武兴地区的统治,更可看出以“龙门二十品”为代表的魏碑体对这一地区的深刻影响。

图5 《杨文弘墓志》残石拓片

图6 《姜太妃墓志》原石、拓片

从“龙门二十品”角度看,由于当时风气使然,在伊阙出现了大量造像题记,尽管早期多为位高权重者,但由于汉化措施的推行,勒铭刻石很快普及开来,形成了一种潮流。由于国都在政治、文化等方面的辐射功能,龙门之风亦在传播。北魏《石门铭》可视为北魏军事力量进入汉中之后必然出现的一种书法作品。反之,各地对国都的风气亦有不同程度的影响。今见“龙门二十品”之中有《杨大眼造像记》,它位于龙门石窟古阳洞北壁,正始三年(506)刻[19]。“邑主仇池杨大眼为孝文皇帝造”,其因是“南秽既澄,震旅归阙。军次囗行,路经石窟”,“览先皇之明踪,睹盛圣之丽迹,瞩目彻霄,泫然流感”[20]而凿成的。杨大眼虽自幼生活于洛阳,但仇池地区位于汉中西部的略阳、甘肃陇南一带,从中不难看出当时二地的文化交流。

图7 “龙门二十品”之中的《杨大眼造像记》

对于以汉中盆地为中心的汉中一地来说,“龙门二十品”的影响十分明显。但汉中更多的时间隶属于南朝宋、齐、梁各政权,这些政权与北魏大致在秦岭一线多次展开拉锯战,因而汉中现存的南朝石刻既与“龙门二十品”风格有关,也表现出更多的率真质朴。如今藏城固县五门堰文管所的《石黑奴造像记》,记载佛门弟子石黑奴为亡父母、亡妇儿敬造释迦牟尼像,以求直生西方佛国土。其布局有列无行,笔画笨拙随意,凿刊味实浓,似率性为之,当为民间书刻者所为。其书风近乎“龙门二十品”,但极显率真之味。再如,今藏城固县博物馆的北周天和六年(571)的造像记,有行有列,中间有界格,明显是有意为之。其书法虽笔画紧结,但开合自如洒脱,极尽飘逸,仿佛北魏《石门铭》之再世。

图8 《石黑奴造像记》拓片

图9 北周《天和六年造像记》拓片

这样看来,汉中现存的南北朝时期造像记、石刻等,并非像仇池、武兴地区《杨文弘墓志》《姜太妃墓志》那样与“龙门二十品”书风几乎形神相当,而是受南朝政权的影响,表现出一种随意,即布局率性,方笔较少,更为飘逸洒脱。为了进一步探讨这一问题,在全国文物普查过程之中,我还深入汉中所属各县区博物馆,意外地发现了部分新资料。如“孝建三年”砖,1979年城固县竹园村南朝墓出土,南朝宋孝建三年(456)刻。长42.5厘米,宽30.5厘米,厚8厘米。文云“孝建三年十月十日陇/西辛楚秦州西曹/河南巴深二郡太/守之铭/”,虽为砖刻,但与《石门铭》一样飘逸,更与“龙门二十品”的方峻之气有着异曲同工之处。再如,城固县博物馆藏南朝墨书陶罐,虽文字尚未完全识读,但其书法风格亦与《石门铭》一脉相承,又更多显示出一种随意为之的倾向。

图10 “孝建三年”砖刻,现藏城固县博物馆

图11 南朝墨书陶罐,现藏城固县博物馆

由此看出,远在汉中的北魏《石门铭》的书法风格,既源出“龙门二十品”,是典型的魏碑体作品,又有汉中一地的地域特色,显得更加飘逸洒脱。如此,不知方家以为然否。

(本文为第一届全国魏碑书法大赛暨魏碑书法论坛入选论文,载杨杰、杨炳旭主编《魏碑圣地——全国魏碑书法大赛暨魏碑书法论坛作品集》,中国文联出版社,2015年)

【注释】

[1]余英时:《论戴震与章学诚——清代中期学术思想史研究》总序,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第2页。

[2]冯岁平:《地域书风中的北魏〈石门铭〉》,载青岛崇汉轩汉画像砖博物馆、文物出版社编《全国第三届碑帖学术研讨会论文集》,文物出版社,2014年。

[3]宫大中:《洛阳前后魏碑志与郑道昭云峰诸山刻石》,见氏著《中原贞石墨影》(上)第一部分《石墨镌华 源远流长》之五,河南美术出版社,2004年,第36~39页。

[4](晋)陈寿:《三国志》卷四十三《黄权传》,中华书局,1985年,第1043页。

[5](晋)陈寿:《三国志》卷四十一《杨洪传》,中华书局,1985年,第1013页。

[6]《宋书》卷九十五《索虏传》、《魏书》卷四《太武帝纪》、《魏书》卷五十一《皮豹子传》。

[7](北齐)魏收:《魏书》卷十九《南安王桢传》,中华书局,1984年,第495页。

[8]冯岁平:《蜀道宝藏——中国石门摩崖石刻》第三章,三秦出版社,2013年,第54~55页。

[9]孙启祥:《〈石门铭〉辨》,《陕西理工学院学报》2010年第1期,后收入氏著《汉中历史文化论集》,陕西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70~191页。

[10]赖非:《齐鲁碑刻墓志研究》,齐鲁书社,2004年,第240页。

[11]《魏故镇军将军兖州刺史羊公墓志铭》,长84厘米,宽83厘米,楷书。见周郢:《新发现的羊氏家族墓志考略》,后收入泰安市泰山区档案馆编《周郢文史论集——泰山历史研究》,山东文艺出版社,1997年。

[12]于右任《十九年一月十日夜不寐读诗集联》:“朝写石门铭,暮临二十品。竟夜集诗联,不知泪湿枕。”载刘正成主编《中国书法全集》近现代编于右任卷,荣宝斋出版社,1998年。又见冯岁平:《石门十三品》第二章,西安地图出版社,2010年,第169页。

[13]康有为著,崔尔平校注:《广艺舟双楫注》卷四,上海书画出版社,2006年,第132~133页。

[14]]康有为著,崔尔平校注:《广艺舟双楫注》卷四,上海书画出版社,2006年,第132~133页。

[15]冯岁平:《分析〈石门铭〉刊刻的一个现象》,载西安碑林博物馆编《第七届全国书法史论国际研究会论文集》,文物出版社,2009年。

[16]关于两种墓志残刻和汉中现藏的南北朝时期的造像记等新资料,俱见冯岁平:《地域书风中的北魏〈石门铭〉》。

[17]蔡副全:《新发现武兴国主杨文弘与姜太妃夫妇墓志考》,《考古与文物》2014年第2期,第91页。

[18]华人德:《论魏碑体》,收入氏著《华人德书学文集》,当代书法理论文集系列之一,荣宝斋出版社,2008年,第79~80页。

[19]李樯:《〈杨大眼造像记〉刻造时间及其他》,见氏著《杞芳堂读碑记》,西泠印社出版社,2014年,第271页。

[20]宫大中:《伊阙摩崖碑林》,见氏著《龙门石窟艺术》第五编,人民美术出版社,2002年,第42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