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访碑的吴大澂

二、石门访碑的吴大澂

作为陕甘学政,吴大澂履行职责需奔赴所属各地主持考试,即所谓“出棚按试”。他对西北各地的古物极感兴趣,于是趁便为之,业余生活也就充满了无穷的乐趣。尤其是他悉心搜集陕西各地的吉金,与著名金石学家陈介祺、王懿荣等多有联系,也曾远赴甘肃成县鱼窍峡实地考察《西狭颂》摩崖。同治十二年(1873)腊月十八日,他这样说:

忝司教铎,问邠、岐之风土,揽丰、镐之人文,车所历,亦时策骑荒郊,流连古道,偶访汉唐碑碣,以弇山尚书《金石记》所载,按图而索,十不存五。

同治十三年八月初九,吴大澂“中秋前即拟出棚,按试汉中,籍(藉)可一访石门诸刻”[15]。八月十三日“出棚按临汉中,行抵凤翔,阻雨五日”[16]。“连日冒雨而行”,八月廿八日抵达凤县,“馆于县署”[17]。第二天为雨所阻,不得行,手拓唐大历十三年经幢,但效果“几同没字碑”。最值得关注的,是吴大澂在汉中按试之后专赴褒谷口访碑,并留下了极为重要的石门文献——《石门访碑记》。

石门访碑记

同治甲戌十月之望,汉中试事毕。翌日,策马至褒城。自龙王庙渡口泛舟而上,行里许,风甚湍急,挽索不前,篙师有难色,舍舟而徒。由东岸石坡逦迤至白石土地庙,山径纡仄,崖崖岸谷峻险,距石门尚数里也。遇樵子导之,下折而南,又折而北,荆榛塞路,山石荦确。小憩“玉盆”石下,观宋人题名。循江北行,崎岖益甚,从者裹足。过一点油石,壁立数仞,下临深渊,山穷路绝,裵回久之。忽闻岭上人语声,隐隐在丛莽间,则打碑人张懋功也。懋功家在石门东,去此仅数百步,然可望而不可至。度岭而下约二里余,危崖陡绝,攀萝直上,如猱升木,“石虎”在其巅。崄窄处仅容半足,虽太华苍龙岩,不是过矣。夜宿张懋功家。风雪满山,江声如吼,终夕潺潺不绝。黎明,县令罗君遣舟来迎,遂渡至石门。门西壁则《杨孟文颂》,颂后即《杨淮表纪》,旁有宋人题名十余段。访得《汉永寿元年题字》七行,纪右扶风丞李君德政,字多平漫,可识者有六十余字,从前著录所未及。其东则王远书铭,铭侧题字七行,笔势超逸,与铭文同,疑即王远书。下有“贾哲字三德”五字,亦相类。向日拓工不之省,金石家所未见也。《魏荡寇将军李苞题名》在门北崖壁最高处,俯临江水,椎拓艰险,世所罕觏。宋晏袤摹其文,刻于门外南壁上。其下有绍熙五年《修堰记》。又有宋人摹刻“衮雪”二处,其原刻在江中巨石下,湍流迅急,舟不得近,隐约可辨,相传为汉刻,旁有“魏王”二小字,想系宋人伪刻。此石久湮水中,水落始见,近年张懋功访得之,始有拓本。又南十余丈,则《鄐君刻石》在焉,下刻《宋晏袤释文》。晏所记一百五十九字,今石仅存十六行,末行“瓦卅六万九”以下缺三十五字。倪兰畹《游记》云:“崖石已断,不知后数行刻于何处。”余观《鄐君刻石》旁,有石横卧崖侧,纵三四尺,横二尺许,令从者缘崖视之,有文在石下覆处,大小如《鄐君刻石》,此必尾段三十五字也。是时,雨雪不止,泥滑路艰,登陟为劳,遂以舁石事属诸张懋功,不及手自摩挲。返棹下驶,重观《玉盆》及《乾道修堰刻石》,皆在乌龙江岸东,太平石则宛在中央,亦有宋人题字数处,漫漶不可尽识。

是行也,常熟华大成星同、颍川刘嘉德瑞斋、元和陆振之保善偕往。华君、陆君未至先归,独刘君及仆三人从。吴县吴大澂恒轩为之记。

图1 吴大澂手书《石门访碑记》

文中所说的白石土地庙,位于褒河东岸、翠云屏南的半山腰。按罗秀书等人《褒谷古迹辑略》:同治壬申,万方田监修白石神君庙。今遗址尚存,而万方田柱联在20世纪搬迁至汉中市博物馆保护。玉盆,褒河河滩的巨石,形如巨盆,在今彩虹桥之南,靠近褒河东岸。一点油石,即一点油灯,山崖名,当在民国时期开凿的连环三洞之北。王晚香《一点油灯》诗:“幽谷沉沉路转螺,石灯一盏照山阿。莫嫌点滴油添少,琼液兰膏不在多。”自注:“石虎南石崖有石突出如灯盏,内有浸水,滴水似油。”[18]一点油灯山脚下还有石镜,“石壁刻皛然山叟诗(即《皛然题名》),最险峭”[19]。太平石,褒河中的另一巨石。文中所引倪兰畹《游记》云:“崖石已断,不知后数行刻于何处。”此处《游记》即《石门道记》,碑石现存汉中市博物馆。但文云“崖石已尽,不知所多之字镌于何所,或者山石倾圮所致”,二者文字不尽相同。

《石门访碑记》云:“是行也,常熟华大成星同、颍川刘嘉德瑞斋、元和陆振之保善偕往。华君、陆君未至先归,独刘君及仆三人从”,说明这次石门访碑,吴大澂的同行者有刘嘉德和三仆人。华大成(星同)、刘嘉德(瑞斋)和陆振之(保善)当为吴大澂任陕甘学政的幕僚。其中华大成,《常熟县志》记载:“字星同,江苏常熟诸生。性戆直,与人交落寡合,平居敦品笃为学,长于训诂,善擘窠书,尤精汉隶。尝回腕作书,力透纸背。游幕足迹遍天下,所至辄迎为上宾,稍不合即谢云。”刘瑞斋则颇受左宗棠的器重:“瑞斋质朴耐劳,暂留营中,俾资练习,异时必有所成。”[20]此后似任达奇台县知县[21],且多有建树。

吴大澂石门访碑之前有王森文、倪兰畹之探碑故事。略阳知县王森文(春林)借“委听褒城讼”之机,褒城知县李吉人提供舟楫便利,赴石门考察,写成《游石门记》一文。倪兰畹(学洙)尽管有登陟之难,但其身为褒城知县,还是得地利之便,写成了《石门道记》。而吴大澂石门访碑则尽显艰辛,耗费两天时间考察,写就《石门访碑记》。倪兰畹记,同治年间由罗秀书隶书上石,现藏汉中市博物馆;王森文记,则仅见其刊本;而吴大澂记,则径由他自己行书,功力深厚,其内容与书法珠联璧合,当为清代至为重要的石门石刻文献。集中体现在:

1.手校《石门铭》展现了吴大澂访碑的重要成果

吴大澂考察石门隧道时,发现石门内石壁凹凸不平,但《石门颂》《石门铭》等均完善无缺,只是《石门铭》“石多绽裂,摹拓较难”,于是令拓工张懋功精拓,据之与王昶《金石萃编》[22]校勘,结果多出37字,又3个半字,5个误字,4个石质剥泐不可辨以及其他可疑者。从落款“同治甲戌十月廿二日,吴县吴大澂手校”看,此文写于石门访碑后的第5天,是他在按试汉中期间写成的。

按王昶(1725~1806),字德甫,号述庵,一字兰泉、琴德,江苏青浦人。清“吴中七子”之一,清代著名学者,著《金石萃编》《春融堂诗文集》等。乾隆五十一年(1786),四川大小金川叛乱被平定后,王昶于此年三月二十日从成都出发,取金牛道,来到汉中,四月初四抵达西安,沿途所作诗歌辑入《杏花春雨书斋集》[23],不过从各种资料看,他并未亲赴石门访碑。因此王昶著《金石萃编》时收入包括《石门铭》等摩崖,当是依据从朋友处所得的拓片抄录的。

吴大澂指出王昶《金石萃编》所录《石门铭》文字,存在以下几类问题:

第一,阙载

即王昶《金石萃编》录文阙漏者。如第6行“峭岨槃迂”缺“槃”字,上半泐,仅存木字;还有吴大澂未指出的缺“峭”。第9行“抚境绥边”半阙的“抚绥”二字,也漏“以天险”的“以”字。第17行“充仞”的“仞”,误作“牣”,《萃编》阙。第22行“□德是强”的“德”上一字,《萃编》缺,《汉中府志》作“汉”,他细谛之,亦非“汉”字。第23行“古烈迹”三字,《萃编》均阙。“水眺悠皛林望幽长”中,《萃编》阙“眺皛林望幽”五字,想当时所据拓本不精。第25行“辚辚”第二字已泐;“成夷石道”,《萃编》阙“成”字;“百两更新”,《萃编》阙“更”字。第26行“以纪鸿尘”的“鸿”字未泐,《萃编》阙。第27行“洛阳县武阿仁”的“洛”“阿”字,石本尚存,《萃编》并阙。

第二,错讹

即依据精拓,吴大澂明确判断是误文者。如第10行“廻车已南”的“南”字中一直甚长,《萃编》误作“难”。第22行“河山虽险”的“虽”字,《萃编》误作“帷”。“关壃”,《萃编》作“疆”,石本为土旁。

第三,存疑

即将王昶录文与精拓比较,吴大澂一时无法确定者,则姑且存疑。如第2行“此门”的“门”上一字全泐,《萃编》作“此”字。第17行“垆铁”上一字,《汉中府志》作“垆”,《萃编》作“盐”。

第四,一些特殊写法

即北魏时期流行异体,与通行写法有异者,如第3行“迁”字仅从“升”,而略变其体。第4行“数”字不从“文”;第6行“凿”左上偏“齿”字下少一笔石,上亦无裂文,或借“金”字为之。

第五,据摩崖对照

吴大澂根据实地考察,对照摩崖保存状况,发现第8行“诏”“言”旁未泐,在石缝凹处,拓本往往不清。第9行“祉”心旁上两点尚可辨,右有大裂纹。第10行“释负詹之劳”的“释”字“睪”,隐隐可睹;“负”字中有裂纹,“担”字左边已泐。第11行“贾三德领徒一万人石师□□人”中“一万人石师”五字石上甚显,“豁”字略小,而稀因原石有裂纹,“斜”偏向“右师”下,“约”有二字,石已全泐,不知何时填以石灰。今拓本隐隐有字,乃石灰皱纹。第12行“巧思机考情解冥思”的“情”字心旁在石缝中,约深半寸许,拓本多不显,《萃编》作“精”,非是。第14行“皆填接栈壑砰梁危自廻车至谷”的“填”字土旁有裂纹,尚隐隐可见。接下数字,均不阙,末二字“至谷”,稍泐,亦尚可辨,《萃编》阙十一字,又误“危”为“及”;第23行“古裂”的“古”字微泐,“烈”字尚显。“迹在人亡”的“迹”字右半有裂纹。

以上所见,吴大澂用的校勘方法是以摩崖精拓与《汉中府志》(当为严如熤《汉南续修郡志》),尤与王昶《金石萃编》作比较,同时参考访碑时观察的状况,从而提出他的看法。如吴大澂记载的“《表纪》第六行‘约身’上一字全泐,为石灰所填,独王远书颂铭,石多绽裂,摹拓较难”“《杨孟文颂》‘命’字、‘诵’字下垂处,细审石质,实系裂文(纹),刻字处甚深,石泐文微浅。观拓本,‘诵’字与下裂文(纹)并不连属”,如果没有实地访碑,断不可能有如此准确的认识。这种方法总比单单依据拓片要来得可靠得多,何况拓片有优劣之别,即便同一拓工所为也难免有所差异。吴大澂石门访碑之后,手校《石门铭》的方法要比同时代的学者高明得多,这即便在今天也是需要特别注意也值得借鉴的。

2.认识拓工张懋功

同治十二年(1873)腊月十八日,吴大澂给陈介祺的信中说:“前在华岳庙一宿,倩工拓取汉碑阴残石,纸墨都不能精。”[24]“《少南侯获》刻石及《敦煌》《仓颉》《石门颂》各种,当觅良工精拓,陆续寄呈。”[25]同治十三年八月赴汉中按试时,吴大澂行至凤翔喜获周敦,同时寄出的盂鼎拓片,但“仍系俗工所拓,墨色稍深,总不如法”[26],“幕友家人中亦能拓而不能精。汉中如有良工,当令精拓石门诸刻”[27],连八月二十九日凤县的唐大历十三年经幢残石,也只能是他亲自“手拓一纸”,说明此时吴大澂身边尚无满意的拓工,从“汉中如有良工”看,此时他还不认识拓工张懋功。

吴大澂认识张懋功,是在他到达汉中之后。《石门访碑记》:同治十三年十月望之次日,过了一点油灯后,山崖陡峭,“下临深渊,山穷路绝,裵回久之”。裵回即徘徊,意思为回环,说明他长时间在这里踌躇不前。 “忽闻岭上人语声,隐隐在丛莽间,则拓碑人张懋功也。懋功家在石门东,去此数百步,然可望而不可至。”从“忽闻”“隐隐”数语多少能体悟到当时访碑的窘况,这样当晚即借宿其家。次月,吴大澂给陈介祺信中云“惟属打碑人先拓数纸”“均遣石门张懋功于明春二三月间往拓”“明年当属张懋功就近访之”看,两人正是通过此日的借宿,才初步建立起彼此的信任关系。当然从此文中“汉中宣纸不可得,遍购得五十余纸,可拓三分”以及当时汉中捶拓所用的料半纸等情况看,吴大澂认识张懋功应在他石门访碑的首日。

当然这种推论,从访碑第二天“黎明,县令罗君遣舟来迎,遂渡至石门”看,这位罗君显然是“遣舟来迎”,即有意提供行舟并示以欢迎之意,如此吴大澂“遂渡至石门”。吴大澂访碑之时的褒城县令为莫增奎。作为褒城县教谕,罗秀书在汉中试院时当与吴大澂有所接触,但从第一天访碑罗秀书未能伴随、第二天黎明来迎看,二人关系从访碑第二天开始熟悉。依此推断,吴大澂隶书题写的《褒谷古迹辑略》,题“同治甲戌孟冬”,落款“吴大澂观于汉南试院”,即在吴大澂访碑之后。

同治年间,罗秀书《八阵图注说》:“张子懋功,性嗜古,问阵图说,故书此。”所以罗秀书专门书写了这种碑石。光绪八年(1882),潘矩墉《游石门道记》:“邑人张茂功,精音律,能毡腊,善与人交。家在石门对岸,茅屋数椽,树木周匝,殊纲雅。约往小憩,具鸡黍饷客,更出琵琶而侑酒,虽非流水高山,然亦足以移情矣。”看来张懋功(时亦作茂功)好古,精音律,善与人交,乐于问学,所以充分利用“家在石门”的优势,“能毡腊”,一改“石门拓手本不佳”的状况,从而成为石门捶拓的能手。

至于白谦慎先生提到张懋功为关中拓手,吴大澂雇他在陕西境内访碑和拓碑[28],这与史实有所出入。

3.吴大澂精拓石门功不可没

早在同治十二年腊月时,吴大澂在三原、西安所得拓片,发现“纸墨都不能精”。幕友家人中也无善拓之人,于是“近顾(雇)拓工来署,教以先仆后拭之法,将士为即遣往拓盂鼎及各处汉刻”[29]。有时不得不亲自手拓而已。前往汉中途经凤县时,还寄希望“汉中如有良工,当令精拓石门诸刻”[30]。石门访碑时,曾以宣纸佳墨遣工精拓一分,较胜旧拓,但“汉中宣纸不可得,遍购得五十余纸,可拓三分”,然后发现:

此间料半纸每张一百余文,匹纸须三四百文,大者七八百文,将来拟向南中购纸,其值较省。东洋纸细而薄者,亦可参用,颇受墨采,于磨崖尤属相宜。

时值严冬,“惟崖谷严寒,非天气稍和不能上纸,每种仅拓一分,纸墨尚表,较之陈拓琅琊精本墨色少逊”。所以第二年二三月间属张懋功趋往成县、略阳捶拓,并请求王懿荣“此事颇不易,幸为秘之,恐纷纷索拓,无以应命”[31]。在给王懿荣的信中,他提出了拓工的问题,并教以张懋功捶拓之良法:

石门各刻向来拓工多用粗纸,因绵连纸太薄,磨崖凹凸不平,墨汁透纸嵌入石理,竟揭不起,宣纸稍厚者尚可用。所谓字口墨晕,不系纸之厚薄,乃拓工不肯多椎,又用浓墨速拓之故。若字字椎到,用墨轻仆六七遍,便无此病矣。然石门拓手本不佳,兄屡以厚值给之,又令至署中监拓他石,教以用墨之法,近来颇有长进,故《西狭》《耿勋》稍胜前拓也。[32]

因此石门捶拓技艺的提升拓片的精进与传播,吴氏可谓功不可没,惠泽匪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