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告别晚餐
王小度、王剑、陈延平、伍映芳、张敏等十几个《西海晚报》的老员工约在一块聚会喝酒,算是对晚报将要停刊的一种纪念。
“今天,只谈感情,只讲晚报的故事,无关政治啊。”召集发起人张敏首先笑语盈盈地说。大家都心知肚明,今天来喝酒、聊天,就是为了告别即将永远定格的岁月,也就是那个最先开启各自新闻梦想或者留下自己奋斗足迹的新闻之“家”,现在即将打上休止符、画上句号的《西海晚报》最后的日子。
“好啊,张敏,你就先讲个故事吧,煽情点啊!不感动我,罚你喝一杯酒。”王剑首先响应,并热推张敏先来一段。在过去的岁月,在《西海晚报》创刊不久,也就是张敏刚来报社那会,张敏也曾是《西海晚报》的“报花”,仅次于郭琼。岁月是把杀猪刀,不仅把张敏这些报花妹妹们侵染成了两个孩子他妈,差点要做奶奶的“爆米花”,也刮净了《西海晚报》最后一身尘埃,作为纸质媒体的《西海晚报》行将从700万西海人民的视线中消失。这对于从《西海晚报》出来或者仍在晚报站最后几天岗的报人们来说,那都是一个难以跨越的坎。特别是那些仍在站着最后一班岗的晚报同仁。没多少时日,他们将告别媒体,告别《西海晚报》,而且是决绝的那种。这是多么悲伤而难过的事啊。
张敏是有编制的,也在前几年晚报将要走上残酷的生存之路前回到了日报,现在是办公室副主任,负责党务工作。
“谁和晚报没故事呢!在座的哪个不一箩筐!我也曾是晚报的一名一线记者,因为舆论监督报道做得好,在媒体界甚至有过‘女杀手’之称。那我就讲讲我做舆论监督报道的一件事吧。
记得那是21世纪初的一个年份。当时,我接到市民投诉,说二中旁边的几家网吧经常接纳未成年人上网,搞得家长意见很大,反映到学校后,虽然校方也正式出面和网吧交涉过,但是,隔不了两天,网吧仍我行我素,依旧欲盖弥彰地接纳孩子们上网,用网管员准备的身份证帮孩子们开通网络,打掩护,造成附近一些中小学生经常中午不回家吃饭,一放学直接就到网吧玩游戏。一些游戏上瘾的甚至逃课上网,家长们苦不堪言,不得不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将这些情况反映到报社,希望借助媒体的影响力,取缔或者整顿这些不良网吧。于是,我就带着一名见习记者去暗访,去了好多次,情况果然如家长们所反映,特别是下午,网吧内经常是一半以上是孩子,好多还戴着红领巾。在做好充分的取证等采访和准备工作后,我们陆续推出了四篇连续报道,第一篇以《网吧为何频现“红领巾”,谁之过?!》为题,然后采访了学校、工商、教育、文化执法部门,以及家长、教育专家等方方面面。连续报道让相关责任部门坐不住了,不得不坐下来认真研究解决办法,执法部门也联合行动,对几家反响比较强烈的网吧采取了关停或下发整改通知书的处罚,同时也推动了相关长效政策的出台。
全部报道结束没几天,一天下午,一个疑似是网吧老板的人找到报社来,指名道姓找我。当时我正准备去‘两会’现场采访,在报社门前遇到了这个人。他质疑我的报道不实,造成了网吧被停业整顿,对我破口大骂,什么难听的话都说了,还说要‘修理’我,让我赔偿他们的损失,拦着不给他个说法就不让我出去。我说如果我的采访不实,你可以去告我,可以找我们报社领导,也可以向宣传部举报,甚至可以报警。但如果报道属实,请你让开,我要去参加‘两会’采访。可这个网吧老板仍是气呼呼的,就是不让我走。可我毕竟是个女生,他也不敢真的在报社门口向我动手。我真急了,再次警告他不得阻拦我仍无效后,我当着他的面拨打了‘110’报警台,可当我只说了两句话后,他就骂骂咧咧地走了。”
虽然时隔十多年了,但说起这个故事,张敏仍有些激动,也似乎回到了那个青春飞扬、敢冲敢打、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
“后来怎么样了?那个网吧老板还找你茬吗?”晚些来报社的伍映芳没听说过这个事,关切地问道。
“没有,我们有报社撑腰,谁怕谁啊。只是我觉得我那时真有激情,一个小女生敢毫不犹豫地向数家网吧‘开战’,全部指名道姓,还‘立此存照’,当时觉得为普通老百姓伸张了正义,有扬眉吐气的味道呢。”
“记得当时每个记者都很‘义气’,很勇敢,把‘新闻监督是最后的公平正义’‘铁肩担道义,妙笔著文章’当作自己的奋斗目标和理想。”停了会,张敏又补充道。
“谁说不是呢,我们很多的梦想,都是从晚报起航的。”王剑也感慨道。
接下来,作为曾任晚报采访中心主任的王剑也讲了一个故事。他说这是一个他内心的故事,没有和别人讲起过。和采访无关,和晚报有关。
天下几乎所有的晚报、都市报都是走市场化之路,自办发行或自主发行。每年到了10月,晚报、都市报就早早启动发行工作,是要尽早争取在党报正式发行前把晚报订阅到位,免得党报发行启动后,各方都没有精力去订晚报。《西海晚报》也是如此。
有一年,10月长假刚结束,《西海晚报》人就各自启动了自己的发行关系网,四处打电话约好友求亲戚。
王剑也打了几个电话,其中有一家县直单位的分管领导答应了订10份,并告诉他直接联系办公室刘主任就好。于是,王剑开好正式发票,联系好了就抽空坐车专程来到这个县。到了县直单位后,办公室刘主任却苦着脸告诉他,主要领导不同意订晚报,说没人看,浪费,最多订一份。王剑说,票都已经开了,而且是专程来订报的,怎么样也要照顾下吧。这个单位的一把手王剑也是认识的,只是不算太熟,于是,就要刘主任带他去见一下这个领导。来到领导办公室后,王剑赶紧走上前去和领导握手,说起自己和领导什么时候见过面之类的话。这个领导开始脸上还有点笑意,但当听说王剑是晚报社的,是来订报的,就把脸放下了,再之后就不说话,待王剑拉扯了一大圈近乎,好话说了一箩筐后,这个领导却摞下句“好吧,小刘,就帮他订一份吧。”王剑一直克制着自己,这时他拿出发票,放到领导面前说:“局长,正式发票都已经开出来了,之前也和张局说好了的,请您多关照多支持,有您的支持晚报一定会办得更好,我也会多宣传局里的工作的。”顺便把发票放到局长桌前。可这个局长看都不看一眼,抓起这张票就丢回给王剑,“你开好了就要订啊,你开一百份我也要订一百份吗?晚报有什么好看的,订一份都给你面子了。”说完就挥挥手,意思要刘主任送客。王剑那时已经做了七八年记者,到哪都认识些人,也做过好多经典的舆论监督报道,也算小有些名气,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瘪”。他心里真想当场爆发,把发票撕了丢到这个局长脸上去,但理性还是克制住了他,毕竟是自己有求于人,自己没把报纸办好,别人是可以不订的,他也没捡那张发票,说了句“没见过你这样当局长的”,头也不回就直接离开了局长办公室。虽然后来那个分管副局长还是把这个事圆了,报纸也从别的地方补订好了,但这次经历可以说在王剑心里留下了阴影,或者说很多时候让他黯然神伤:晚报就这么不受人待见吗?只怪自己不够强大,怪自己舆论监督报道写得太少!
王剑讲的这个订报的故事,听得大家心里都难过起来,也引起了大家的共鸣。因为在晚报,每个人都是有订报任务的,能够顺畅地愉快地完成年度任务的总是少数,大部分是要求爷爷告奶奶,千百次地跑,千百次地求,才能勉强完成个七七八八。这个不东不西的内陆小城市,舆论监督报道一直以来就没有全面开展起来过,因此,晚报人的脸面要靠编辑记者自己去挣,挣得好的,也能勉为其难地说是个“名记”,挣不好的,或者碰到像王剑遇到的这样不厚道的头头脑脑们,热脸贴人家冷屁股的事也常有。很多时候,还只能委屈靠自己扛,给人的总是笑脸。
“人生在世,无法改变大地的崎岖不平,却可以改变自己。宇宙万物,天地人和,皆是虚妄。唯心所见,唯识所变。世界上原来只有一样东西,那就是:‘明心见性。’只要万物不变,一切随心,那又何惧所有?何惧失去?所以,《西海晚报》并不是消亡,或者,它只是以另一形式,将存在于另一个地方,或者每一个地方。”在报社向来以哲学思维著称的清生也端着酒杯,站了起来,面无表情却有些伤感地说了这段话,最后以“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我没有故事。敬行将告别的晚报!”作为他讲话的结束语,一扬脖子,喝干了杯中酒,之后就又坐了下去。
虽然他的话有些难懂,但基本意思大家都听得懂,同样引起几秒钟的沉默。
“清生说得好,晚报虽然要停刊了,但我觉得这不是终点,而是新的启程。不论对于个人,还是这张报纸。时代在变,不跟上,留下的不是被迫淘汰,就是被迫遗憾。没有彻底的洗盘,不会有痛彻的清醒。留下曾经挣扎的奋斗,煎熬的努力,与所有曾经的‘我们’共勉:改变,永无止境。所有的经历,所有的奋斗都是财富。带着她们走下去,仍会是一路阳光。”王小度作为晚报曾经的总编,没有讲故事,而是非常理性地说了这一段话。
然后,他举起手中的酒杯,又说了句,“不到最后一刻,希望永远在!”一扬脖子,大半杯白酒就一口干了。他也不劝酒,向同事们稍为照了下杯子,就拿起筷子夹了口菜吃。
“没多少日子了,《西海晚报》或许不再以物质形式存在。但晚报人自强不息、吃苦耐劳、默默无闻、能屈能伸的精神永远存在;晚报人追求新闻实用、新闻及时、新闻为民的新闻情怀永远感人。我想,如果现在最后坚守岗位的晚报人能带着这种情怀离开晚报,无论在哪个岗位,都还是受人欢迎的。来,我提议,为我们同在晚报的日子干杯!”王剑提了个建议,一桌人都激动了,纷纷起立,凳子撞击摩擦声响成一片——
“为我们曾经是晚报人干杯!”
“为那些给予我们激情、梦想的晚报所有的过往干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