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经验中的自然
关于所要讨论的这个题目可以有两种解释。当我原来考虑到这个题目时,我当时所指的是:关于所要讨论的这个题目乃是关于经验的理论与关于自然的理论之间的关系。但是也很清楚,对这个题目也能够这样广义地加以解释:即凡我关于自然或经验所写的任何东西都是会引起人们考虑的。于是,我不得不决定我应该怎样去计划我的陈述。在上述两种解释中我选择了第一种。这样做有一个好处,它使我能够集中我所要述说的东西,因为,否则我就要把我所要述说的东西在许多各种不同的题目上分散开来。这也有一个缺点,似乎显得不尊重别人所已经提出的一些十分重要的批评,以及不把这些批评所根据的解释当做正确的东西加以接受。
在这个进退维谷的处境中,最后决定性的考虑是:使我能够引进更多统一性与组织性的这个进程,也就帮助我们把注意力集中到在哲学中必须为一切学派所关注的一个中心问题上去。配景的问题在自然与经验的联系问题的争端中是根本的。我发现,在一个为一定观点所决定的配景中,把各种不同的问题和各种不同的假设联系起来时,我就有了一个体系。在这一点上,我不能不撤销我过去所作的关于哲学中需要有体系问题的那个带侮辱性的声明了。
在哲学史中利用人们看待世界的方式,换言之,即利用人们借以认识世界事物的指导范畴产生了大量各不相同的观点,这一事实加强了观点以及从一定观点所设置的配景在哲学中的特别重要性。和实际上每一体系中重复发生的那些字眼和观点相联系的意义会变得十分固定,一直到后来似乎只能给予这些名字(以及与它们有关的问题)这种为某一过去的哲学观点所认可的意义,除此以外别无选择。一种哲学离开旧的观点愈远,离开从这些观点的配景中所看到的东西愈远,那么这种哲学的创始人以及听他陈述的听众们两方面就会愈发觉他们处于困难之中。这种哲学的创始人不得不利用一些字眼,而这些字眼在多少与它不同的观点的条件下是具有固定意义的。而他的听众则要从事于某种想象性的翻译。
这个一般性的申述对于现在主题的意义首先是与“经验”一词以及与它有连带关系的“经验主义”一词有关。经验主义在哲学史上有着悠久的传统;总的来讲,这个传统在它的逻辑和本体论方面,如果不是明显地感觉论的,也是殊相论的和唯名论的。当经验主义超越了过去所设置的限制时,它就把人类经验当做是一个破碎的但仍然可用的阶梯,上升到绝对经验上去而导致一种宇宙唯心主义。有一种对于经验的看法,它把经验和自然联系起来,和宇宙联系起来,但它却是根据自然科学中所获得的结论而形成的。当我们要陈述这样一种经验观时,我们难以找到一种表达的方式,而这种表达方式不致看来会导致这一或那一在历史上已被认可的配景中去。
在关于经验与自然的关系的主张中有一种循环现象。对于自然的分析与解释依赖于自然科学的结论,特别依赖于生物学,但所依赖的生物学本身又是依赖于物理学与化学的。但当我说“依赖”时我的意思是说,认识经验对象的新颖而特有的材料时所需要的工具,在理智上的工具是由自然科学所提供的。我不是说,作为被经验到的经验事物的材料必须变成物理科学的材料;那种观点导致一种自然主义,这种自然主义否认经验具有独特的意义,终至把自然主义和机械的唯物主义等同起来了。
有人认为,经验本身,乃至通常粗糙宏观的经验就包括有材料、过程与活动;当正确地掌握和利用这些材料、过程与活动时,它们就会产生自然科学的方法和结论;即产生那种为形成一个关于经验的理论而提供手段的结论。在这一事实中,我们看到了这个循环圈的另一方面。人们宣称这个循环圈是存在的,但并不那样承认它。人们也宣称这个循环圈并不是恶性的;因为它不是逻辑的而是存在的和历史的。那就是说,如果我们考察一下人类历史,特别是自然科学的发展史,我们就能发现在粗糙的经验中是有进步的;在这种粗糙的经验中关于自然与自然事情的信仰和那些现代为科学所公认的信仰是大不相同的。同时,那些现代科学公认的信仰现在使我们能够形成一个关于经验的理论,我们能用这个理论来说明粗糙经验是怎样发展而成为高度精密的科学结论的。
现在我们来谈几个题目和批评,这几个题目和批评是要根据这个循环关系的观念来加以讨论的。我的朋友科恩(Morris Cohen)先生在他的一篇论文的题目用了“以人类为中心的”一词来对我提出了一个包含最广的批评;这个批评说我热衷于人类经验,以致我不能形成任何一种适当的、非人类自然或物理自然的理论。总之,他认为,经验包含有人的因素,这是事实(人们并不否认这个事实)。但这个事实把一个以经验为第一性的哲学仅限于作为它惟一材料的人类事务。所以这种哲学不承认例如关于生命起源于地球上,或者在人类经验出现以前的地质年代的事情等方面的命题。
现在在这里有一个问题,它是任何经验主义的哲学所必须解答的;逃避这个挑战只能给它自己带来损失。然而这个问题又不仅限于经验主义;经验的存在是一件事实,而且经验的器官:身体、神经系统、双手和眼睛、肌肉与感官,都是我们通达到非人类世界的手段,这也是事实。如果有一种哲学否认被经验的事物与过程有可能形成一条通往自然世界的道路,那么在这背后它就必然是受这样的一种假定所支配着的:即在自然与人之间,因而也在自然与人类经验之间是没有连续性的。总而言之,在这里便产生了一个根本问题:经验本身是属于自然的吗?是自然的一种行动或表现吗?或者说,它是在任何真实意义之下外自然的、潜自然的或超自然的,某种从外面附加上来的东西吗?总之,就在这样的配景之中,我将根据我的观点来处理和解释所提出的几个比较基本的批评。
(1)在被经验的事物中,在典型地和显然属于人类经验事务的事物中发现有一些特点、性质和关系,它们不在物理科学的对象中出现;即如直接性质、价值、目的这一类的东西。对于一种自然哲学理论来讲,这类东西是内在地有关系的和重要的吗?我认为,哲学的经验主义必须主张它们是内在地有关联的。我曾写道(而科恩曾经引用过):“这同样是属于原子真实存在的一部分:它们在时间中,在不断复杂的关系之下,引起了咸和甜、痛和美的性质,同样在一定时间的横切面上,它们有广袤性、质量和重量。”无论这一陈述是正是误,这只是举例说明,当一个理论从为经验与自然的连续性所决定的配景中去观看事物时,它必须有什么样的主张。〔1〕
我也曾写过数学、物理与一种关于自然的哲学理论是有关联的,而人类为欲望与空想所支配的这种情况也同样与这种关于自然的哲学理论是有关联的论点,如果我们采取了经验与自然相连续的观点,也是十分明白的。“为了通过时间与空间去了解自然的一般过程,人类的空想与欲望的存在显然不如数学、物理的思考那样地具有启发性。”这句话也不是反对上面的这个论点。因为这一段话的意思是说,被经验到的事物的性质对于了解物理科学中的自然虽然是最不具有启发性的,但是这些性质对一种关于自然哲学来讲,却是和数学、物理这类最具有启发性的事物同样地重要。这个观点如我所已经说过的,是任何把经验和自然连续的理论所不得不坚持的。
我们现在肯定,性质与价值并不是自然科学的对象所具有的特点,但这种性质和价值在过去曾经有一度完全和当时被认为是科学的材料混为一谈了。这一事实使得这个论点获得了更加一般性的哲学意义。整个古典的宇宙论或自然论都是在上述把性质、价值与科学材料混为一谈的意义之下形成的。自然科学的进步本身就破坏了这种宇宙论。如现代哲学史所证明的,由于这种宇宙论的被破坏而产生了一种危机,表现为主观与客观、心灵与物质、经验与自然二元对立的分歧。其中所包含的问题是一切哲学同样必须面临的。任何一个见解,如我所提出的这个见解,只能从另一个不相容的理论的观点上去加以明智的批评,但同时,如在现代思想史中所丰富证明的,这些二元对立分歧的理论却都有它们自己的困难和麻烦。〔2〕肯定经验与自然的连续性是有其困难的。但是如果有一种理论假定由于经验中出现了人的因素,这便不能从经验进入到非人的或物理的世界中去,而只把以上所说(关于经验与自然相连续——译者)的话翻译成为这种理论中所用的名词,这既没有抓住这些困难,也没有驳倒这种见解。
(2)上述关于原子“真实存在”的一段话意味着在短时间内,或在横断面上所判断的自然和长时间间距(长到足以包括人类以及其经验的产生在内)中所判断的自然之间是具有一种明显的差别的。我曾强调我们需要根据一种时间上的连续体来形成一种自然论和一种关于人在自然中的联系(而不是人对自然的联系)的理论。为了便于使人理解起见,我们就必须把以上我所说的关于产生与功能、关于前件与后果的说法置于由于这种强调所暗示的配景中去。
根本的含义是:有些变化(例如那些以人类经验的事物为终点的变化)形成了一个历史,或一系列以发展或生长为特征的变化。在形成一种自然论中是前件重要还是结尾重要,这是一种陈旧的讨论。在这种陈旧讨论中的两分法当我们把生长、发展、历史当做基本的东西时,便被废弃了。产生与结尾是同等重要的,不过它们的重要意义是属于限制一个历史过程的界线所具有的重要意义,因而我们可以用以对历史进行描述。例如,在说到原子的这句话以前的一个句子写道:“从认识方面来看,‘原因’和‘结果’具有一种部分的和不完全的存在”;这一段整个看来是集中力量批评那种以为原因条件较之后果具有较高“真实性”的见解。它辩论说:流行的这个见解给予原因条件以较高的地位,这是由于把一种功能实质化了的结果:把作为控制手段的(最后作为控制的惟一手段的)原因条件所具有的功能,转变为一种直接的宇宙论上的固有特性了。而且,整个这一章(而这一段是其中的一部分)是致力于指出:既然作为过程和作为历史的“存在”包含有“结尾”,那么从古代到现代科学的这种变化,就使得我们势必从相对的观点和多元论的观点来解释“结尾”,因为这些“结尾”是一些可指明的历史的限度。
以上所述是我的关于经验与自然相联系的理论中的一个基本因素——它本身也是一个历史的后果或“结尾”。随着这个基本因素而来的有许多的论点,我在这里只论及其中的一点。当我曾述及意义时,对我的批评者发现有一种对后果不恰当地加以重视的现象;当我论及希腊哲学的背景时(在我集中力量讨论到某一特殊问题时),他又发现有一种同样片面重视产生方面的现象。在讨论到某一特殊历史时,关于某一特殊问题我们强调结果,而在讨论另一历史中关于另一个特殊的问题时我们又强调前因,其间并没有什么不一致之处。在关于后果对意义与证实的联系的问题上,我曾重复地和明确地坚持这一事实:我们无法讲到这些后果将是什么,除非我们也发现了前因,因而后者是必要的,但在功能上是次要的。〔3〕
(3)为表现在自然与经验的连续性中的这个观念所决定的这个配景的另一方面是理论与实际目的、特别是物理科学与道德学之间的关系问题。如果我没有弄错,科恩的根本批评就是围绕在这一点上的,因为这些批评所根据的这几段话是在陈述它们的配景以外的另一个配景中加以解释的。据我所觉察的,我一直十分一贯地和持续地坚持过:探究的工作应该跟着它的题材走〔4〕而不应该服从于任何外来的目的或动机。这是事实。这个事实和任何别的见解将会与我下面的这两个主题相矛盾的这一事实比较起来,就不是十分重要的了。这两个主题是关于:(ⅰ)在形成实际生活中的目的与价值中,自然科学所应占的地位;和(ⅱ)自然科学的实验方法,作为包括有人类实践在内的科学,或社会学科与道德学科的模型所具有的重要性。
我所提出的关于所谓“物理的”自然的见解是:这种“物理的”自然是根据直接实验的材料所给予的线索而达到的,但同时,它又构成了为经验的一切性质和终点价值直接享有的成就和所依赖的先决条件。所以那些物理的事物是现存的控制价值和性质的惟一手段。因此,把任何外在的东西附加上去,以任何方式破坏探究者的完整性(而价值与性质是探究者的完整性的产物),这就破坏了“物理的”东西所借以说明的那种功能的本身。我甚至于曾经把人文科学、实用科学的落后状态部分地归罪于物理科学本身长期的落后状态,和部分地归罪于道德学者和社会科学家们拒绝利用可供他们支配的物理学特别是生物学的材料。
(4)这些讨论影响了我的关于哲学的性质与功能的见解。科恩曾经根据我的几段话,认为我十分系统地探究、反省科学服从于某些外在的实用的目的,并对它加以批评。在处理这个批评上这是具有关键性的一点。我认为,这也是在我们对这几段话进行解说时具有关键性的一点。因为论及哲学(而不是论及科学)我曾经常坚持说:既然哲学在它本身以内不可避免地包括有价值的考虑——它不同于科学——它就具有一种“实践的”,即一种道德的功能;而且我曾主张说:既然这个因素是哲学所固有的,如果哲学不承认它,不把它突出出来,那就会把一些不希望有的特性引进哲学中来,使得哲学一方面宣称是属于纯认识方面的,变成了科学的竞争者,另一方面又忽视了哲学真正具有重要性的领域,即在价值领域内对人类活动所可能进行的指导。
下面这一段话是我所已经说过的这些话的一个很好的典型:“如果它[哲学]不再涉及一般的实在与认识问题,那么它的职能会是什么呢?实际上,它的功能是促使我们在认识上的信仰,我们依靠于探究最可靠的方法所达到的信仰,和我们关于价值、终结目的的实际信仰之间发生结果丰富的交相作用,而这种结果丰富的交相作用在一些具有重大而自由的人类意义的事物中控制着人类的活动。”〔5〕关于哲学的而显然不是科学的探究的性质的这个见解无论是对是错,以下各点是十分有关的,因而如果我们不考虑它们一下,我们是不能够懂得这个见解的。(ⅰ)它是由各种不同方式的经验事物(这里即科学的与道德的事物)的交互作用所构成的经验连续体整个部分的一个方面。(ⅱ)它给予了哲学一种题材,这种题材既不同于科学的题材而又与它内在联系着,即科学中所达到的结论(探究中最可靠的方法)对于人类活动中所包括的价值因素是具有影响的。(ⅲ)认识的结果并不从属于任何事先设想的价值体系或任何预先决定的实际目的(如把“改革”这个有用的意义固定下来),而毋宁说是强调为了更宽宏而自由的人类活动的利益去改造现有的目的和价值。
现在无论这种哲学观点是否正确(而我的批评者关于怎样与科学的题材与功能联系起来,或区别开来看待哲学的题材与功能也未曾发表意见),但如果把我们关于哲学所说的话当做是关于科学或一般反省所作的主张,那么其结果所产生的意义将会公正地受到一切批评。〔6〕科恩本人实际上承认在哲学中有不同于科学的人类或道德因素。这也许是有意义的。因为他所发现的、作为一个公正的自然论所得到的教训的所谓“退让”,就的确是一个人的和道德的因素。当我鉴于哲学的退让作用和纯安抚的职能在历史传统中已经受到了过分的重视时,我也许会过分地强调勇敢和主动负责的精神。即使我这样做的话,情况也仍然是如此。但是我也曾指出:对于那种传统的、古典的或教会的解释承认这种被动退让的教训并不是最后的;它还要有一个神圣的机构担负起指导的积极功能来作为补充;而且到此为止,情境的实际逻辑是在教会的一边,而不在没有机构支持与赞助的传统哲学一边。就我而论,争论之点是在使得经验事物与活动软弱无力的一种自然中的经验的理论和一种寻求和利用可以不断提供所需要的支持与指导的、在经验中的事物的理论之间的争端。〔7〕最后,我衷心感激科恩对我个人的自由主义的称赞,但同时我不仅要附加地说明,这个自由主义明确是以他所反对的那种哲学为根据的,而且要说明,任何关于社会与道德事务中的活动的理论,不管它是自由的或其他的,如果不在一个广泛的哲学中有它的根据,在我看来,只是任意的个人爱好的一种突出表现而已。
现在,比较晚了一点,我来谈谈我另一位友好的批评者,霍金(Ernest Hocking)对我的批评。如果我正确地抓住了他据以提出批评的观点,这个观点不包括像我们在科恩的批评中所发现的那种把经验和自然分隔的假设,而毋宁说包括有一个类似我所有的出发点。在那一方面,科恩的论文既包括有对我的批评,也包括有对霍金的批评,反之亦然。于是,按照霍金的看法,我的见解的毛病在于我对经验所作的说明方面,即基本上我未曾在认识与实在世界中给予思维以应有的地位和重视。我感激霍金,因为他明白地承认在我的认识论中我所给予思维与理论所占有的地位;因为他承认在我的理论中,“科学的过程已经理智化到了极点”。他的结论是说,既然我已经这样做了,那么,从逻辑上来讲,我就势必要进一步采取“越多的思维,就有越多的实在”的主张。因此,这个结论对我的主张来讲是适当的。但是有人说我已经采取了为传统的唯名论的经验主义所特有的那种对思维、理论和抽象的东西轻视的观点,并以此为根据来批评我。这样的一些批评却并没有抓住我的主张。
(1)然而,在我批评感觉论与殊相论的经验主义时,在我坚持思维与理论在决定科学对象中所不可缺少的作用时,我并没有走到这样一个地步,乃至否认被观察的材料和观察的过程所具有的真正不可缺少的作用。反之,我曾经对理性主义进行了批评,的确,并不是因为它主张思维必然活动的出现,而是因为它没有承认观察的根本作用;观察产生用以检验和证实(或否证)思维对象的材料,使得思维的对象不仅仅具有一种假设的地位。我引用下面霍金关于原子和电子这类东西所讲的一段话:“杜威不会说我观察到它们,而只是说我想到它们。我同意。但是原子就没有椅子那样真实吗?”我的见解,如果陈述得完备一点,是说:目前原子和电子是思维的对象而还不是观察的对象。但是我并没有否认被观察的材料的必要性,甚至否认在科学意义之下的所谓原子的对象有被观察到的可能性,反之,我是主张说:原子的理论价值在于它作为一个假设或一种思想,能够在实验中指导观察,把观察的结果协调一致起来。如果一位物理学家观察到某一种东西,而这种东西就是原子,对于这种原子的简单观察也不就是把原子当做是一个科学对象所进行的观察;除非只有当前一种观察符合了从一系列的系统推理中所达到的定义的要求,即符合于所谓思维的功能时才是如此。当原子是一个科学理论与假设的对象时,它的公式中的微分方程式的地位是不可否认的。但是如果要把原子作为存在物来加以考虑,那么这些方程式(不同于它们便利于和指导着进一步的推理的作用)还表示了一些必须用被观察的材料去满足的条件,如果要有保证地去断言它是原子的话。
(2)我们用公式来表示所要求满足的条件时,所采取的形式是对进行与解释观察时所要作的一些操作手续作出一些规定。这个事实使我们来讨论霍金关于操作手续所说的话。如果思维作为思维对象的对象,如霍金所假定的,是脱离被观察的事物,是一种本身就是完备的和最后的东西,那么对科学对象所具有的这种操作观点的确就会是凌空的了。如果如霍金所做的那样,把兴趣放在微分方程式中的实体上去,而不放在操作手续上去,这在我看来似乎是忽视了操作主义的根本论点:即就物理学(也包括数学物理在内)而论,这些实体乃是一些操作手续的公式说明,这些操作手续是用来获得一些特定的观察材料,并决定那种材料是否符合于某一种值得称为科学对象的东西(如原子、电子等等)所要符合的条件。如我常说的,某一位科学工作者可以一心一意地致力于物质的数理方面的研究而且在科学发展史上著有成绩。但是这件事实本身在确定数理材料的实际地位和功能中并不是具有决定性的。
(3)霍金曾说过:“越多的思维,就有越多的实在。”我现在就来讨论霍金有关这句话的“实在”部分的批评。我对霍金的批评的批评到现在为止仅仅涉及他这句话的第一部分。这等于说,虽然他没有破坏经验与自然的连续性,但在我想来他把经验的一方面(即思维)和经验的另一方面(即知觉)分裂开来了。在我看来,在他关于“实在”的话中似乎还可以找到这样任意分裂的进一步的后果。的确,如他所说的,实在的一个意义就是“为其他事物所依赖的独立存在物”;而他是在“真实判断的内容”中发现这个独立存在物的。这一句话在我看来似乎是以极端强调的方式来表述一种经验方式及其材料和另一些方式以及它们的事物孤立分隔的情况。因为他继续说:“自然”,作为真实判断的内容或作为在其衡量知识的能力中的完善思维的对象,乃是这个独立的存在物,而经验则是依赖它而派生出来的。
我恐怕“实在”一词现在已经不仅是具有双重意义的字眼了。它的含糊性和易变性已经超过了霍金所提及的两个意义,以致影响了在他采取的见解中对“独立”与“依赖”两词的解释。因为“依赖”与“派生”还具有明确的实用主义的意义,影响着“实在”这个在一切哲学字眼中最危险的字眼的意义。知识的对象一经获得,如我所已经说过的,就对其他的材料发生控制的作用。在这样的控制之下,这些材料的地位和价值便依赖于知识的对象。当以太这个观念不再发挥它控制研究的作用时便被废弃了。量子这个观念,由于它能有效地和丰富地控制探究而不断地增加了它的作用。但是对“依赖”的这种解释全然是随情况而变的。这并不是首先把知识的对象或判断分隔开来,然后再孤立地把它树立起来作为衡量其他事物的“实在性”的标准。反之,它把科学的对象无论从产生上、从功能上和其他事物联系起来,而不惹人讨厌地预兆着会把后者当做是具有较少程度“实在性”的东西。
(4)这个讨论引导我来评论霍金论文中的第四个论点。我曾经强调过探究的时间连续性,以及后来在一定时期所达到的结论对于过去研究的方法与结果的依赖性,以及这些结论在以后的探究中不断需要修改的情况。这当然是真实的。但是有人说,这个见解使得人们对于稳定对象的占有和享受,无限期地服从于一个无限进展的目的。据我看来,这个说法与其应用到我的主张上,毋宁说应用到霍金的主张上。那就是说,如果我主张思维是到达“实在”的惟一有效途径,而“实在”是一个完善判断的内容,那么从“实在”的立脚点看来,目前我所有这一切结论的价值都有发生问题的危险。
但是在我自己观点的配景之中我看不出有这个问题的产生。因为在这个配景中我不是把知识的材料孤立分隔的,而是使它和其他形式的经验事物不断交互作用着的,而且知识材料的价值(或“实在性”)是根据它对非认识的经验事物的控制,以及对后者所给予的不断增加的丰富意义来加以判断的。即使从知识本身来看,探究不断地增加了证实性和稳定性,因而有希望在未来进行进一步的修正,这也是一个附加的价值,正如在一切生活的其他事务中一样,为新的希望和新的可能开辟了途径的成就,在这方面不是由于它的力量变得使人沮丧,而是变得令人鼓舞了。但是更加重要的是:从各种不同式样的经验事物不断交互作用的立脚点来看,我们检验现在所获得的“判断内容”的价值的标准,不在这些判断内容与在一个无限进展之后所达到的某种最后判断的内容之间的关系之中;而在当前生活的活动中所获得的成就之中,在给予其他事物以丰富的意义中,以及在增加我们对它们的控制所得到的成就之中。
批评是使人(至少在想象中)得以采取一个新观点的手段,从而去重新考察,即重新检阅和修改在他自己早期配景中的东西。如果和我在过去著作中所试图做到的比较起来,我现在已经成功地把我的见解对别人陈述得清楚一些了,这是因为我的批评者们使我自己搞清楚了它们的意义。为了这一点我十分感谢他们。
(1940年)
〔1〕“引起”并不意味着任何有关因果决定性的特殊理论,而“原子”一词是用来举例的。如果将来某些时候自然科学废弃了原子论而以其他任何东西代替了原子的时候,这个所作的论点将仍然同样有效。
〔2〕在我看来,在科恩有些夸大其词地说我反对希腊与中世纪哲学的同时,正是在自然科学的方法与结论中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这个事实,成为我坚持需要在自然论和认识论进行激烈变化的根据。在这一点上,似乎是科恩而不是我没有在哲学的关联中给予物理科学以足够的重要意义。忠诚于古典思想是一种可佩的特性;但自然的物理结构中所引起的革命要求宇宙论的巨大变化,正如探究的方法改变了,这就要求在逻辑中进行改造(虽然不是逻辑本身的改造)。
〔3〕我曾利用“产生的-功能的”这个复合词来描述我认为哲学的正当方法。那么我对于这个复合词的利用也和关于时间连续体的这个主张直接联系着的。
〔4〕我要请大家注意《确定性的寻求》一书中第67—68页上所说的一段话。这本书里述及“理论的”一词模棱两可的性质,说这是误解的根源,这是把探究者的态度和所探索的题材的性质混为一谈的根源。前者必须是理论的、认识的,肃清了个人的欲望与爱好,愿意服从于题材的指导。这是说得很明白的。但是只有探究本身才能决定题材是否包括实际的条件和性质,这也是说明了的。从探究者动机所具有的严格的理论性,从“无利害关系的”好奇心而辩论到所研究的题材的性质,这是一种“人类中心论”,这是我所不愿意陷入的。
〔5〕《确定性的寻求》,第10页。
〔6〕再者,时常还有这样的事情:我们陈述某一特殊学派的哲学体系时是在一种附加说明它的内容的联系中进行的,但是科恩却绝对地、无条件地去看待它。如果读者参考一下包括有“奢侈”、“讨厌”等字眼的这一段话(见《达尔文的影响》一书第298—299页),他就会看到,那里并未涉及一般的哲学,也未涉及某一历史学派或某些学派——更没有涉及全面的探究——它是用一连串的“假使”来作附加说明的。还有一段话(见《创造的智慧》一书)说哲学只有在它为行动提供了指导时才是重要的,这乃是我论及区别大众所接受的和专业所接受的“实用主义”不同的根据时所说的话,而不是在陈述我自己的观点。虽然哲学是爱智慧而不是爱知识,以及哲学为生活之指导这些观点并不是特别新颖的,也不特别是实用主义的一个产物。
〔7〕既然不能期望读者们看过所有一切从我的著作中所摘取的引语,我将说,关于人类有能力构成他自己的命运这句话,是关于18世纪所提出的人类具有无限的可完善性的那种学术空气的一段话中的一部分。我自己的观点有了很多的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