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自然”(nature)一词有许多的意义,这是大家都熟悉的事情。其中的一个意义适才我们已经谈过了。按照这种看法,所研究的事物,例如燃烧、电力等等的性质(nature)就是科学概括的题材。我们仍然从这个意义上表达某些事物的“性质”,不过我想使用的次数比较少些了。但是当我们从这个意义上去使用它的时候,它的意义和古典体系所使用的同一字眼所表达的意义根本不同了。它已不再是指使事实成为事实的这种固定的和固有的本质或“实有”而言。反之,它的意思是指一连串联系着的变化的条理,而且我们发现这种条理在理解和处理特殊的变化时具有丰富的实效。这个差别是根本的。〔1〕
“自然”的另一个意思是属于宇宙论方面的。这个字眼用来表示这个世界、这个宇宙,表示作为实际的和潜伏的知识与探究题材的整个事实总体。关于“自然”的这个意义,古代哲学较之现代哲学的一般主旨有着一个重要的优越之处。因为现代哲学虽然在排除宇宙论上的差别或实有种类上的差别、在永恒与变化之间的差别上和实际的科学实践是一致的,但是不幸它用了另一种同样固定的差别来代替这种差别,而那种差别就是假定在实有的主观秩序和它的客观秩序之间的差别。〔2〕“不幸地”一词事实上是一个太温和和中立的字眼。因为实际的结果是建立了一个能知的中心和主体,以与作为所知的“自然”相对抗。所以“能知者”实际上变成了自然以外的东西。从历史上看来,这种情况是可以解释的。因为按照希腊的解释,心灵在它的感知和理性活动这两方面都是自然事实的最高表现或最终目的,而按照中世纪的解释(现代理论是从这种解释中生长出来的,但没有脱去它的主要教义),灵魂和心灵具有了明确的超自然的特征。这些特征以一种在一定程度上有所减弱的形式重新出现于现代哲学的这种在自然之外的能知“主体”,与作为“客体”的自然世界相对抗。
为了使得所讨论的问题的各项内容陈述得完备一些,我们还有必要注意与“艺术”或“人为的”相反的“自然”或“自然的”意义。因为从自然在宇宙论上的意义来讲,莎士比亚大致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自然并不因为有了手段而变得好了一些,但是那种手段却是由自然所创造出来的;从适才所说的这个第三种意义来讲,科学明确地和毫无争论地是属于艺术方面而不是属于自然方面的事体。
如果我们在我们面前呈现一幅天文台或物理实验室的图画,我们就最容易抓住这一句话的意义了。而且我们还要在这幅图画里把收集图书杂志的作用也包括在内,因为它们和从事于科学的其他工具具有最密切和最有生命力的工作联系。因为印刷品能够把原来仅仅局限于直接知觉的材料和那些在空间和时间上天地广阔的题材联系起来。因为只有和书本材料融合在一起,那些直接呈现出来的东西才具有科学上的地位,而且只有和直接呈现出来的材料融合在一起,书本材料才不再是“理论的”(从那个字眼的假设意义来讲)。因为只有当这种从文化上传递下来的程度很深、范围很广的材料不断地通过直接实验观察所提供的此时此地的材料加以支持、刷新和检验的时候,这种书本材料才变成了可靠的科学的一个证实的部分。
科学无论在方法方面还是在结论方面都是一种艺术。为了使这一陈述说得完备一点,我们还要加上另一条限定。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任何形式的知识都是有关艺术的事情。因为一切的知识,(即使那种最粗浅的,例如为低等有机物所具有的知识)都表达了一种选择与整理材料的技巧以有助于维持生命的过程和活动。至少一切动物都知道怎样借助于机体的结构和生理的过程在外表条件的联系之下去做这一类的事情。这样的说法并不是一种比喻。于是当我们说,科学不同于其他方式的知识,乃是一种艺术时,“艺术”一词是具有一种有区别性的特性的。在其他方式的知识中构成艺术或技巧的活动乃是一种寻求活动(search),而现在这种寻求的活动在科学中则发展成为再寻求(re-search)了。
对构成科学知识的艺术我们还有一个具体的限定,即它是依赖于在机体以外的,人工设计的仪器和工具的。我们可以说科学革命的开始时,研究者们就从工艺中借用了仪器和过程来利用它们作为求得可靠的科学材料的手段。透镜的使用本身就几乎足以促进天文科学的革命化了。当我们回顾一下过去时,我们注意到:早年大量的知识事实上是通过从事于工业艺术和商业艺术而获得的。人们在认为一切这一类的知识都是内在低下的主张中把工匠(在这一阶级中包括有雕刻家、建筑家、画家、音乐家,事实上包括除了用文字的生产者以外的一切生产者)在社会上低贱地位“理性化”了。最好的也只是用一种轻视的意思来说它是属于“经验方面的”。从根本上来看,科学革命就是从“经验的东西”向着实验的东西转变。从历史上来讲,人们之所以获得这样的转变,这是因为他们采用了工业中用来获得“物质的”目的的设计和过程,而他们则是为了获得科学的知识——此地所谓“物质的”一词的意义是指手工的和卑贱的物质而言的。这时候自然知识借助于工业技巧而向前进展着。在这样一个时期以后,科学便进入了一个既稳步而又不断加速发展的时期,在这个时期内,它自己审慎、周详地来发明这样的仪器。为了标志出科学这种艺术的具有区别性的因素,我将使用“技术”(technology)一词。〔3〕
由于技术的缘故,在生产艺术与科学之间已经建立了一种循环的关系。我们已经说过,现在所从事的科学依赖于对过去的仪器和过程的使用,而过去的这些仪器和过程一度曾经仅限于“功利的”和“实用的”目的,而且人们从社会上和从道德上认为这种目的是具有一种从属的和“低下的”地位的。在另一方面,在艺术回过头来应用科学的运动之前,生产是一种常规之事。它的特点是模仿和按照原有的模型和惯例办事。革新和发明是偶然的而不是系统的。科学结论和方法的应用使生产从这种状态中解脱了出来,——而对于这种状态我们却有理由以一种轻视的态度称之为“经验的”。由于在生产艺术中吸收了科学的方法和结论,这些生产艺术便变成“有理性的”了(“有理性的”一词是在一种颂扬的意义之下使用的)。“生产的理性化”这一短语陈述了一件事实。的确,我们可以说,科学与其他技术之间的差别并不是内在的。它是依赖于科学与工业两者之外的文化条件的。如果不是由于这些条件对它所施加的影响,它们之间的差别就会仅仅是因袭的,乃至是属于口头上的。但是只要当某些技术不是为了增进公共福利而是为了个人私利而进行的时候,“唯物主义”这个污名还会继续和工业技术联系在一起,而“唯心主义”这个光荣的名称就会为产生知识的那种技术所独占——如果那种知识是纯粹的(即按照古典的见解不为“实际的”使用所玷污的),那么情况就尤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