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用一种分析的方式来考虑希腊思想,我们无论如何都将相信,从它自己的立脚点看来,它不能被称为“客观的”。如果我们使用这个字眼,那是从我们自己现在的立脚点来看的;即是把希腊思想和现代哲学主观主义倾向两者对比起来看的。然而,如果我们不有意识地区别宇宙论的和心理学的、“客观的”和“主观的”的差别,如果这种差别不是流行的,我们对于这种所谓主观主义的倾向便识别不出来。而这种区别显然在希腊思想中是没有的。存在是被作为变化的对立面的,而后者包括一种非存在或不完善的因素;永恒的、不变的和不朽的同暂时的是区别开的,而模仿或影像同它们的原型是对立的。但最接近于现代这种主观与客观之分的情况,乃是凭借于自然的东西和制度或约定的东西之间的区别。

和现代哲学对比起来,我们真的可以说古代哲学是朴素的,用这个字来描述一种主观和客观尚未区分的情况。虽然朴素,由于没有那种人为的强辩,暗示在研究中有一种新颖和直接的状态,我们可以从颂扬的意义上把“朴素的”这个字应用到希腊哲学上去。关于希腊的态度,如果“混合”一语不是暗示着有事先区别的意思(而在希腊态度中却正是没有这样先在的区别),否则我们就能够说,它是把我们现在区别开来的性质混合起来对待的。有些性质我们称为情绪的和意志的,因而把它们归之于个人的。而在希腊天才每一种特有的表达中,他们都把这种性质附着于我们称之为物质的和我们认为没有这类性质的事物上去。按字面解释起来,原子论者是这句话的一个例外。但是人们只要阅读一下卢克莱茨(Lucretius)(或今天桑塔亚那)的东西,并思考一下关于我们所知悉的德谟克利特(Democritus)的东西,就可以看出这些希腊哲学家在宇宙论方面的兴趣,从现代的意义来讲,乃是一种道德上的兴趣而不是科学上的兴趣。在一切有影响的和有广泛信仰的古代宇宙论中,物理的世界都标志着一些属于质的(qualitative)和目的论的特性,而这些特性已为现代物理学所排除。在排除这些特性之前,我们没有理由把有生命的和无生命的;人类的和非人类的;“主观的”和“客观的”严格地对立起来。在用一般的宇宙论的性质来解释人类特性的问题上,一方面在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之间,而另一方面在柏拉图和德谟克利特之间是没有任何差别的。

在上述反面的陈述中包括有一个正面的论点。有一种直接经验的事物、主体;有一个世界人类在其中动作着、遭受着和享受着。就在这种事物之中希腊的哲学活动着和存在着。没有特别的理由可以说他们的态度是物活论的,似乎他们首先把一定的性质鉴别开来,作为心理的和个人的东西,然后把它们投射到外在的和纯物理的(按照我们的意义)世界中去。有一位当代的作者在批评像泰勒(Tylor)、斯宾塞(Spencer)和兰格(Lang)等人所接受的物活论时曾经说过:

我们今天对于行为的二分法孤立成为两个类型了:一个类型指向事物,严格地遵循因果的顺序;而一个类型指向个人,从爱情到操作,经历着全部路程。……把物活论当做是行为,就是指这一点;适恰地说,它仅仅是表达一种心理状态,它未曾在我们指向人的行为和指向物的行为之间加以区别,而是把整个领域置于同一个规程之下,按照我们学会怎样对待人类的方式去对待整个的外在世界。〔4〕

虽然哲学家们把这种习惯态度中所包含的东西加以精密化和系统化了,但是在它根本的道德和性质的含义上,他们却仍然原封未动地把这种习惯态度保持了下来。一直到我们所谓现代的物理科学建立起来之后,哲学除了用直接经验材料的基本特性来描述这个世界以外,还另有其他选择的途径吗?如果我们没有为今日物理科学在立脚点上所提供我们选择的这一条途径,我们也就会“自然地”用目的论和有性质的名词去描述这个世界。任何其他的程序在我们看来都会是人为的和任意的。我近来读到一位深受这种古典希腊哲学精神所感染的作者所写的一本书。当我读这本书的时候我强烈地回想起这个事实。他一贯地用一种轻视的口吻论及“经验哲学”。但是他自己对于“自然”的说明也是一贯地用道德的和诗词的语言来表达,而这种言辞只适宜于直接在经验中所呈现出来的“自然”,而不适宜于在物理学中所揭示给我们看的“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