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的结构

知识的结构

我现在要强调的差别,也许最好用类比的方法来表达。人们可以描绘人类知识的某些部分像一棵树一样不断生长,每一新的树枝又依次生长出新的嫩枝。知识的另一部分则像条河在流淌,流向无常。有些人认为知识是坚硬的水晶般的结构,有些人则认为是柔软的蜂窝状结构。对于这种差别,可以分别称之为规则性结构领域(areas of contextual jmperative)和联合性结构领域(areas of contextual association)。“规则性结构领域”的知识具有严格定型的解释顺序,每一项新的研究成果在整个知识的描述中有它适当的位置。“联合性结构领域”则由许多观念群构成,没有明确具体的框架。

这些认识论方面的差异与已为人熟知的文化上的差异相一致。哪里知识结构呈晶体状,这种知识领域通常就可以分成一系列不连续的、易于处理的问题,并可以大致地把这些问题分到正在从事这方面工作的研究人员手中。这就造成了一些分支领域以各种规模的科研小组为特点。而另一些分支,即属于联合性结构的领域,则主要由单独活动的研究人员组成。譬如,在历史领域中,只有极有限的专业必须建立研究小组(研究小组不等同于某个杰出专家领着一个处理日常事务的助手)。历史人口统计学是极少几个需要进行小组研究的分支之一。而所有需要作出复杂解释的分支,“都要求有能独立工作的专家,这些单独工作的专家要查阅分析所有的资料……最后也只有他一个人——至多两人——能写出一本有分量的专著”。总的来说,“历史学家是单兵作战的学者”。

结构方面属于规则性质的领域,也可以以导师向博士生分配研究课题为典型(这种分配以博士生尚未深入了解知识结构,因此无法作出适当的选择为理由)。这些博士生的任何论文都有导师的署名(因为导师在确定问题和监督问题的解决方面有他的功劳,这些工作乃是他研究工作中的一部分)。这两种情况在化学界中极为普遍,但在社会学中却很少发现。

在“规则性结构领域”,科学研究工作的时间跨度通常很短。因为,问题的研究可以方便地分为若干简短的、比较直接的研究阶段。反之,“联合性结构领域”的许多问题,由于涉及面大又不容易划分,往往会占据一个独立的研究者的数年而不只是几个月的工作。这种差别甚至可以横贯整个学科。在固体力学等属于规则性结构的物理学分支中,一位富有创业精神的研究者进入一个新的研究领域时,可以先挑出其中一两个重要但又很快能解决的问题来研究,然后再做些易出成果的工作,广泛吸收精华,做出一些成绩。但他如果着手去研究雷雨中的物理现象,就可发现这个领域内既没有内部明显的分支,也没有明显的外延,更没有既轻巧省力又易出成果的事可做。我的一位交谈者就为这一课题的研究花费了近十年心血。

从硬性的原子论的领域到软性的整体论的领域,各学科在成果发表率方面也存在巨大差别,这是从问题大小的不同中可以得出的明显推论。譬如,一位能使用一种技术获得一系列成果的生物学家,可能在一年内发表二十多篇短小的论文。然而在很多其他生物学专业,尤其是研究结果要依赖在一定季节进行野外观察的专业,一年中也许只能发表一篇或两篇较长的论文。对发表成果速率的分析,确实能够提供有关学科中累积型领域或非累积型领域的有用指南。

各学科用引文的目的也不尽相同。在生物化学中,引文主要为新的研究成果提供背景,证实作者拥有了本领域的最新知识,确定新资料对过去的研究的增加的程度。但在成文法方面,援引第二手资料通常具有如下职能:引用证实的意见,反击相反的意见,强调新资料在何种程度上对先前受到肯定的观点进行再评价。

当知识的发展具有一种结果意义时,我们就有可能在一种不同的工作意义上谈论“生产性研究”。这种工作能开拓新的研究方向,并为新一代研究者提供就业机会。正如前文所述,在这样的知识领域中,预言在特定时间里哪些课题最值得研究,哪些方法最值得运用,也是比较容易的。但在那些以松散的课题联合为基础的知识分支中,这样的恩赐是不多见的。这些领域很少有可能开拓一个集体探索的领地。在这里,取得重大突破既需要作出判断又需要有好运气。因此,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研究者在这种松散的领域中有较多的成名机会。

也许只有在“规则性结构领域”,明显的威望等级才会出现在各个分支学科中。例如,在社会学中,没有人感到他能把自己的专业的学术地位与本学科其他专业的学术地位的高低联系起来。在社会学中,似乎还没有一个公认的等级次序。但许多物理学家却能毫不犹豫地排出本学科的主要分支的等级次序;本学科最基础最纯粹的部分就是地位最高的部分,这是不足为奇的。

从某方面讲,累积性知识领域中会产生标兵和专家领袖,而联合性专家领域则不然。对这些标兵和领袖人物来说,他们的人格天赋至少与智慧才能一样重要。有一位著名的基本粒子物理学家这样说道:他并不精明过人,但他非常顽强,而且善于提高自己的水平。当一名专家的地位确立之后,他就要用不同的方式来巩固和提高自己的地位,如评阅论文,应邀参加讨论会,在大会上发言,去研究委员会任委员,进入精英阶层等等。这种崭露头角和影响其他专业人员的机会,对那些选择学科结构中不那么严密的专业工作的人来说,是不易获得的。

在这两类知识领域中,研究时尚也不同。累积性知识的建立可能逐步到了尽头。在那里,进行的研究似乎与当前其他发展之间没有任何真正的联系,且既没有什么更多的可说,也没有什么更多的可做。但是,这种不合时尚的研究领域中的特点,在联合性知识领域中显然并不存在。在这类领域中,对老问题采取新的研究方法和给予新的解释,都是重新恢复元气,防止一次收获后该领域就变得荒芜贫瘠的手段。在这个例子中,研究时尚往往反映一个集体的判断,即认为某一主题不会振奋人心,或者已被扼杀。不过,这种判断可能是以外部的考虑而不是从知识的内在特性来考虑为基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