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免去官职
从元和九年到十年,张籍与韩愈之间没有值得注意的诗歌应酬。韩愈也在长安顺利出仕为官[11],显示出二人的关系也该安定下来了吧。元和九年八月孟郊突然去世之际,韩愈在长安接到消息后摆设祭坛,召集张籍举行了哭礼。而十月埋葬时,张籍将孟郊的谥号定为贞曜先生,而韩愈则作有《贞曜先生墓志铭》等[12]。看来二人之间保持着亲密的往来。
同时,元和九年冬,白居易结束了其母陈氏的服丧而返回长安,从而张籍与白居易之间的诗歌应酬又再度开始。
酬张十八访宿见赠
白居易
昔我为近臣,君常稀到门。
今我官职冷,君君来往频。
我受狷介性,立为顽拙身。
平生虽寡合,合即无缁磷。
况君秉高义,富贵视如云。
五侯三相家,眼冷不见君。
问其所与游,独言韩舍人。
其次即及我,我愧非其伦。
胡为谬相爱,岁晚逾勤勤。
落然颓檐下,一话夜达晨。
床单食味薄,亦不嫌我贫。
日高上马去,相顾犹逡巡。
长安久无雨,日赤风昏昏。
怜君将病眼,为我犯埃尘。
远从延康里,来访曲江滨。
所重君子道,不独愧相亲。
(大意)过去我曾为翰林学士那样的近臣之时,你几乎没有来过我的家。现在我成了一个没人理的冷官,只有你还来看我啊。我这种狷介的性格很难处世,平时我很少与人交往,交往起来的话,中间是不会抛弃朋友的。况且你具有理想主义者的气质,视富贵如浮云。正因为如此,那些王侯将相们才要对你冷遇。如果要问你与谁交往,说是只有中书舍人韩愈,第二个人就是我,而将我与韩愈大人相提并论实在是令我惶恐。是何缘由让你如此看重我,我们越上年纪交往越殷勤。你我躺在歪斜的屋檐下,一晚说话到天明。虽然床榻很单薄,饭食也很简朴,但你却不嫌弃我的贫穷。日头升高了,你骑着马告辞了,还不停地回头依依惜别。长安已经很久没有下过雨了,一吹风太阳也变得暗红无力。你说你的眼病很严重,虽说如此你还冒着沙尘来看我啊。你住在很远的延康里,还到曲江河畔来看我,你所看重的是君子之道,而你却不仅仅只是对我这么好啊。
这首作于元和九年年末的诗歌里,透露出四个意味深长的信息来。其一是,白居易将其服丧期满后就任的东宫官职太子左赞善大夫视为一个“冷官职”,而心怀不满;其二是,张籍当时并未离弃已被迁至冷官的白居易,而被描写成为一个敦厚的人;其三是,从张籍口中得知,其最亲密的好友是韩愈,其次是白居易;其四是,张籍在此时期,已患有严重的眼疾。这里首先特别要注意第四点。骑马从延康里到新昌里,即使有马夫的帮助,对于双眼看不见的张籍来说也并非易事,因此,对张籍特地带病造访的友情之深,白居易是深有感触的。
其次应该看的一首诗是《读张籍古乐府》[13]。从这首诗中可以窥测到张籍的生活状况,尤以末尾四句为要。“如何欲五十,官小身贱贫。病眼街西住,无人行到门。”(我是想无论如何都要活到五十岁啊,可却被埋没在底层小官贫贱的境遇中。患着眼病,住在街西,谁也不会到我家里来啊。)关于张籍的出生时间,有大历元年(766)说、大历四年(769)说、大历七年(772)说等各种说法,本书采用大历元年说。此诗若视为元和十年之作的话,张籍则为五十岁;若为元和九年,则为四十九岁。
下面引用的白居易这两首诗歌,第一首作于元和十年春。第二首则作于该年六月,推断是白居易因就武元衡暗杀事件而上书后却被批判为越权、在等候其处分的初秋之际所作。该诗中包含有对于张籍的任官或居住等情况来说非常珍贵的信息,但是却未明示眼疾之事。
重到城七绝句其三“张十八”
白居易
谏垣几见迁遗补,宪府频闻转殿监。
独有咏诗张太祝,十年不改旧官衔。
(大意)我重新回到长安官场来看的话,下邽服丧三年间的谏官官署中,担任拾遗或补缺的人员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御史台中的殿中御史或监察御史的人选也都更换了。但是只有作诗的太常寺太祝张籍,十年之间还是原来的官职啊。——说起谏官官署,是因为白居易自己曾任左拾遗,而说到御史台或是因为白居易的好友元稹曾任监察御史,总之这两个官署都是对于崭露头角的新锐官僚来说,在通向出仕精英路线时应该部署的位置。
寄张十八
白居易
饥止一箪食,渴止一壶浆。
出入止一马,寝兴止一床。
此外无长物,于我有若亡,
胡然不知足,名利心遑遑。
念兹弥懒放,积习遂为常。
经旬不出门,竟日不下堂。
同病者张生,贫僻住延康。
慵中每相忆,此意未相忘。
迢迢青槐街,相去八九坊。
秋来未相见,应有新诗章。
早晚来同宿,天气转清凉。
从以上张、白二人交往的诗歌可以判明的是,白居易在服丧结束之后、左迁江州司马之前的半年多时间里,与张籍的关系变得更加亲密了,而张籍则于元和八年年末开始恶化的眼病,到了这个时期仍未治愈。
白居易自元和十年八月左迁江州司马离开长安,此后的张籍通过韩愈的诗歌而能够知道韩愈。下面列举的这首张韩之间的唱和诗,作于元和十一年秋。当时张籍正寓居在延康坊,那是位长安城内朱雀大街西侧、被称为西街的地区。
题张十八所居
韩愈
君居泥沟上,沟浊萍青青。
蛙欢桥未扫,蝉嘒门常扃。
名秩后千品,诗文齐六经。
端来问奇字,为我讲声形。
(大意)你住在水沟的旁边,水沟沉淀了泥沙,漂浮着绿油油的水草。青蛙吵闹地叫着,桥面也脏脏的。蝉在小声鸣叫,你家的门也紧闭着。虽然你的官阶是最低的,但是你的诗文却完美得几乎能与六经比肩。我取出书来请教你生僻字时,你恳切地将这些字的字音与字形都教给了我。
张籍下面这首诗就是对上面韩愈诗的唱和。
酬韩庶子
张籍
西街幽僻处,正与懒相宜。
寻寺独行远,借书常送迟。
家贫无易事,身病足闲时。
寂寞谁相问,只应君自知。
(大意)西街深处的幽僻之处,那里正适合慵懒的生活。我一个人走得很远去寻访寺庙;而借回的书每次总要还得很迟。因为家里贫穷,干什么都不容易;身体患病,就净是闲暇时间。自己活得如此寂寞寒酸,要问还有谁能来看我呢,只有您才知道吧。
因为这首诗是唐代的唱和,因此韵脚上并非是宋代以后普及的和韵。尽管如此,同为五言律诗,韩愈的诗是直接造访张籍宅而“题”作的诗,张籍的诗以“酬”为题以明示唱和,而且是以自家为舞台讲述“西街幽僻处”的,这样两诗唱和的关系就很明白了。
至于创作时期,从韩愈的官名“庶子”即可知晓,韩愈由中书舍人贬为太子右庶子的时间在元和十一年五月,次年七月随裴度从军讨伐淮西吴元济,十二月回到长安官任刑部侍郎。韩愈在长安任职太子右庶子期间,于蝉鸣之际(蝉嘒门常扃)而能悠闲造访张籍宅的时间是在元和十一年秋。
从韩愈句“名秩千品后,诗文齐六经”可以推测出此时张籍的任官情况。由此可知张籍于太常寺太祝之后,并未被任命为国子助教,而是一直沉沦在太常寺太祝的小官任上。“诗文齐六经”表明,韩愈对于张籍具备诗文学识却无法发挥而表示遗憾,并可读出韩愈期待张籍就任适当的学官。
同时,从张籍诗“家贫无易事,身病足闲时”可见,此时的张籍,辞去了公职而失去了官俸,为了专治眼病而待在家中。恐怕张籍这次长告之后,是超过了既定的百日期限而被自动免职了的吧。张籍为在自宅疗养而自然而然地疏远了友人,因此对于特地从远处前来看望他的韩愈,就说出了“寂寞谁相问,只应君自知”这样感谢的话来。
张籍因眼疾而一时辞官在家。从先前张籍的应酬诗也能看出这一点,但是通过下面这首诗可以进一步确认其辞官在家的时期。
同韦员外开元观寻时道士
张籍
观里初晴竹树凉,闲行共到最高房。
昨来官罢无生计,欲就师求断谷方。
(大意)道观中雨也停了,竹林凉丝丝的。与您悠然散步,登上了最高的禅房。我前日辞了官,没有了收入。这样下去就要节衣缩食了,我想不如现在就求教道士,好学会辟谷的方法。
上面张籍给韩愈的应酬诗中,“家贫无易事,身病足闲时”已暗示了辞官在家,这首诗中的“昨来官罢无生计”显示了张籍辞官且失去了官俸。诗题中所谓“韦员外”的韦处厚,于元和十一年九月从考功员外郎左迁至接近三峡的开州(重庆市开县,万县以北五十千米)刺史,其后又以户部郎中的京官复归长安。因此,称呼“韦员外”的这首诗作于他左迁开州以前。而作诗时间的上限为韦处厚升至礼部员外郎的元和九年前后[14]。
张籍免职在家的状态,根据下面张籍给韦处厚的唱和诗中可以判明,其状态至元和十一年冬仍在持续。
答开州韦使君寄车前子
张籍
开州午日车前子,作药人皆道有神。
惭愧使君怜病眼,三千余里寄闲人。
(大意)开州端午节到处都在移植药草车前子苗[15],在那片土地上种植药材的人,据说众口一词地说这种草药对于眼病疗效神奇。真是不胜感激啊,身为刺史的韦处厚,还在担心我的眼病,他特意从三千里之外为我这个无官无职之人送来了车前子。
从长安出发的韦处厚,等到达任地开州已是冬季,“开州……去西京一千七百二十七里”(《通典》卷一七五《州郡五》)。当时从长安到洛阳沿道整备最为良好的八百五十里路程(《通典》卷一七七《州郡七》),需要耗时约两周时间。据此推测,从长安到开州至少需要一个月的行程。九月辞令下达,还要准备行装,韦处厚到达开州的时间应是十月下旬以后。而从韦处厚处来的车前子送到张籍手里最早也应是十一月下旬吧。这首诗就传达出那个时间点张籍尚在免职状态之中的信息来。
韩愈的《题张十八所居》与张籍的《酬韩庶子》的应酬诗作,以及《同韦员外开元寺寻时道士》与《答开州韦使君寄车前子》等四篇诗作综合起来看,张籍于元和十一年初秋既已免去太常寺太祝,其免职在家的状态至同年十一月末仍在持续着[16]。
那么张籍向朝廷长告太常寺太祝是什么时候?若论最晚时间,长告是在元和十一年春季。这样,元和十年张籍尚且在任太常寺太祝,即可整合白居易于元和十年春所作《重到城七绝句 张十八》“独有咏诗张太祝,十年不改旧官衔”以及同年冬作于江州的《与元九书》“张籍五十,未离一太祝”等记事。另一方面,若考虑最早时期,为元和九年春季。韩愈代张籍所作《代张籍与李浙东书》开头“月日。前某官某”即“前太常寺太祝”一句,在此时点张籍辞去了上述官职。或者从元和九年至元和十一年之间,也会有免职与再任职重复发生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