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合诗歌集团的形成

七 姚合诗歌集团的形成

姚合与贾岛的周边,专以诗歌为纽带的人际关系,形成了所谓诗歌集团。官场的阅历、年龄在此无所意味,无论是一步步迈向官僚升迁阳关大道的姚合,还是科举持续落第不中的贾岛,甚或是较姚贾年少二十岁的佛僧无可,皆为其诗歌集团之成员。与此对照的另一种情形,如白居易晚年与刘禹锡之所以结交为并称“刘白”的紧密交际关系、二人文学交流之所以取得了《刘白唱和集》这样的成果,毕竟是建立在年龄与官僚上的飞黄腾达这两点将二人相互吸引所致。背负有如此那般文学以外诸多要因的文人间之联合,与姚合诗人集团的情况则大相径庭。

成为姚合诗歌集团核心中枢的人,明显是姚合,而非贾岛。姚合不仅富有社交禀赋,而且也具备发挥社交禀赋的社会地位。如果姚合是与贾岛同样的贫穷寒士,那么连诗会的场地也将无法提供。姚合未能购置私邸之时,则将友人邀至自己的馆舍聚会。购置了私邸的中年以后,姚合就敞开私邸迎接客人。另外,姚合在官场上的接连升迁,对于集体成员而言亦为令人鼓舞的一大幸事。若对于临近科举的应试者而言,能得到姚合好评作后盾,也将对事态的发展非常有利。

然而,社会地位应该说毕竟是止步于第二位的因素。而且得到姚合那样地位的诗人也并不少。可是如同姚合那样发挥出了特殊社交性作用的诗人,有唐一代几乎未见同类。姚合经常邀请诗友来访。即使在自己尚未获得足够地位之际,亦于魏博镇邀请贾岛,于武功县邀请贾岛、朱庆馀、殷尧藩。而到了万年县尉时期,于馆舍邀请贾岛、顾非熊、无可、朱庆馀、厉玄等诸人。姚合即使其后,京官在任时期亦于长安私邸、地方官在任时期亦于馆舍,分别邀请诗友来访。

姚合招待诗友的时候,并非偶然顺便地敷衍,而是表明了积极坚持的强烈意愿而将诗友呼唤到自己的身边的。其邀请招待诗友的强烈意愿,不仅在自己诗篇中,而且在诗友唱和寄赠给他的诗篇中,也被反复吟咏表明。

呼朋唤友的姚合

(1)姚合在任武功县主簿时邀请贾岛之事,贾岛于《寄武功姚主簿》诗中明示如下:“数宵曾梦见,几处得书披。……会须过县去,况是屡招携”(多少个夜晚都梦见你,多少次在读你写来的信。……而那你所在的武功县,我是一定要去拜访的。况且一直收到你这么多次的邀请呢)。可推定贾岛已造访过武功县。梦境在当时理解为,所显示的实乃对方思念自己的结果。

(2)姚合于万年县馆舍亦邀请了贾岛来访。姚合自己所作的《寄贾岛》中有“赖君时访宿,不避北斋风”(拜托你啦,常来住住吧,希望你别嫌弃馆舍北边的屋子透着贼风啊)。

贾岛下面这首《酬姚合》所作时间不明,暂假设为当时所和。“故人相忆僧来说,杨柳无风蝉满枝”(和尚转告我说“你的朋友想着你哟”;柳枝风不拂,秋蝉满树鸣。)“和尚”说的或许即为无可。

(3)姚合在任殿中侍御使期间,曾邀请诗友来自己私宅举办诗会。马戴《集宿姚殿中宅期僧无可不至》诗中有“殿中日相命,开尊话旧时”(殿中侍御使,每天都招呼我说,来这里边喝酒边忆旧吧)。在此诗会上姚合所作《喜马戴冬夜见过期无可上人不至》诗中有“僧可还相捨,深居闭古松”(和尚无可又丢下我们不管啦,他肯定秘密地躲在老松林里面吧)。可知姚合向无可也发出了邀请。

(4)姚合金州刺史赴任之际,如前所述,向长安的诗友寄去了《金州书事寄山中旧友》诗。末尾两联“旧山期已失,芳草思何穷。林下无相笑,男儿五马雄”(何时归乡已不可期,心中尽是归隐的念头。园林中也没有了一同谈笑的朋友。虽说当上了五马之驾的高官,可谁知我现在这副抱怨孤独的德行啊)。其结果,贾岛、无可、方干等人就应姚合之邀而去造访了金州。

奖掖后进的姚合

姚合并非仅仅面向结为好友的诗友打开大门,他还经常想着要照顾与自己趣味相投的人。这里就列举几个事例予以简单说明[24]

【韩湘】

韩湘(韩愈侄孙)作为姚贾诗歌集团之一员,我们已于第六节列举韩湘送别诗之处有所言及。下面姚合的诗,作于韩湘刚刚进士及第之后,诗中记载了迄今为止韩湘“投刺”与“行卷”的经过,读来兴味颇深。

答韩湘

姚合

……子独访我来。

致诗过相饰,……

子在名场中,屡战还屡北。

我无数子明,端坐空叹息。

昨闻过春关,名系吏部籍。

三十登高科,前塗浩难测。

诗人多峭冷,如水在胸臆。

岂随寻常人,五藏为酒食。

期来作酬章,危坐吟到夕。

难为闻其辞,益贵我纸墨。

(大意)……(自己虽并非大牌诗人)只有你前来造访,你投刺时献上我的诗,过度褒奖我了。……你也曾在科举考场上屡战屡败。自己并无名流那样出色的见识,只能端坐叹息。前日进士及第的登记已经结束,你的大名登上了吏部名册。三十岁就突破了进士难关,真乃前途无量。你作为诗人,狷介孤傲又正直,如胸中充满澄澈的清水。怎能如同一般世人那样五脏六腑塞满酒食,贪得无厌呢?我想为你作诗唱和,端坐苦吟到夜半。但是即使是想为你的诗添写陪衬来提高自己文学的评价,可也实在写不出那么好的诗作啊。

韩湘向姚合投刺、行卷(子独访我来,致诗过相饰)的时期,以常识来考虑,应为迫近应试日程的长庆二年秋。韩湘曾多次反复落第,姚合虽已知晓但却因无法推荐助力而无奈叹息。然而这次韩湘未及而立既已进士及第。姚合听说后作了此诗以示贺喜。——此诗可谓道出了姚贾诗歌集团形成的一个原委。此时姚合在任万年县尉,其作为诗人已声名远扬;为了得到姚合的赏识,韩湘这样的年轻诗人们便开始聚集在姚合的周围。就姚合而言,富有特点的是他会将韩湘这样前来投刺行卷的年轻诗人,作为自己诗会的成员来接纳进来。韩湘与姚合诗歌集团的交往在其后虽并不太活跃,如前所记,韩湘赴任宣歙观察使从事之际,姚合将周围的诗人们(姚合诗歌集团)聚集起来为韩湘召开了送别的唱和酒筵。而且贾岛其后亦想念起随行韩愈贬谪潮州的韩湘,而作了《寄韩湘》。

若如此类推的话,与韩湘同年进士及第、由姚合诸人送别的李余,以及于宝历二年(826)进士及第的朱庆馀,和太和八年(834)进士及第的雍陶等人,可推定他们参加姚合诗歌集团的契机亦应与韩湘相同,或许可能也是如此投刺行卷的

*作为科举应试准备的投刺、行卷,可推定能成为其对象的应该是对座主(主考官)持有影响力的政府权力者,但也有例外。贾岛为应试而上京赴长安时,曾向张籍以诗《投张太祝》投刺。当时的张籍不过只是一名称为太常寺太祝(正九品上)的小官。从此事例可判明,投刺、行卷的对象未必仅限于高官,依据情况不同,也会选择那些人物,他们均在诗坛保有声望,并由他们(如张籍)的作品评价可对应试者知名度的形成施加影响。

姚合于万年县尉时期(四十岁前半期),业已成为投刺、行卷的对象而博得了诗坛声望。(声望源泉一半来自于由武功体这种新审美意识的确立而成为诗坛瞩目的诗人;另一半则来自于能被提拔为万县县尉这样来自官场的高度评价)。于此恕再累述一言,姚合如此热心于增加应试者知名度这样对后进青年的奖掖活动,也就因此而成为后进诗人出名发迹的起点而倍受后进瞩目。

以下将论述的诸人,皆为在姚合发迹腾达之后,得到其知遇之恩的后进诗人。

【周贺】姚合在任杭州刺史时期(太和八年[834]冬至开成元年[836]春),认为向姚合投刺过的诗人有周贺与郑巢。周贺乃法号清塞的一名佛僧,姚合看了其《哭僧》诗后大为赞赏,力劝他还俗应试科举(参照注23)。其事可见如下《赠姚合郎中》诗。诗题中的“郎中”乃姚合之前任京官户部郎中之谓。由此亦可窥得其时世人重京官轻外官的官场观念。

赠姚合郎中

周贺

望重来为守土臣,清高还以武功贫。

道从会解唯求静,诗造玄微不趁新。

玉帛已知难挠思,云泉终是得闲身。

两衙向后长无事,门馆多逢请益人。

上诗有两点值得注意第:第一,“望重来为守土臣,清高还以武功贫”(您虽官拜背负重望的刺史,然而依旧坚守着清廉高洁如同武功县主簿时代的清贫生活)句,赞美姚合虽拜高官、仍过着志在清贫的生活。由此可知关于武功体诗人即姚合的评价业已落定。第二,“门馆多逢请益人”(您在宅院里接待众多前来请益的后进),此句则记述了姚合热心于对后进的奖掖鼓励。

【郑巢】郑巢,钱塘(杭州)人,姚合刺史在任中,经常出入姚合的门客馆舍,陪同姚合出则登高揽胜入则宴饮聚会。据称对于姚合行有“门生之礼”[25]

【刘得仁】姚合自杭州刺史卸任返京之后,就任谏议大夫(正五品上)。其返京不久就有刘得仁前来投刺,并献上了下面这首诗。

上姚谏议

刘得仁

高文与盛德,皆谓古无伦。

圣代生才子,明庭有谏臣。

已瞻龙衮近,渐向凤池新。

却忆波涛郡,来时岛屿春。

名因诗句大,家似布衣贫。

曾暗投新轴,频闻奖滞身。

照吟清夕月,送药紫霞人。

终计依门馆,何疑不化鳞。

诗中的“明庭有谏臣”,乃指姚合在任谏议大夫之事。“却忆波涛郡,来时岛屿春”则指的是前任杭州刺史之事。值得注意的有三点:第一,“名因诗句大,家似布衣贫”(作为诗人您已声望颇高,但家中仍似无官布衣一样朴素)两句,实乃刘得仁明知姚合作为武功体诗人而有意赞美之句;第二,“曾暗投新轴,频闻奖滞身”(怀才不遇的在下过去向您献呈新诗时,耳闻您常常向大家宣传在下)两句记述了刘得仁向姚合行卷以及姚合接待之后宣传刘得仁的经过。第三,“终计依门馆,何疑不化鳞”(在下总想着拜访您的门客馆舍,并且相信一定能够鲤鱼化龙)从这两句可以让我们管窥到,对于作为谏议大夫飞黄腾达之后的姚合而言,希望通过他的提拔而能开始出人头地的后进青年,一定会使得姚合私邸热闹得门庭若市。

【李频】最后,列举李频的例子。姚合过了六十岁,任给事中(正五品上)(开成四年[839]至会昌三年[843]),有众多人士聚集在他的门下,其中李频也从睦州上京长安,期望得到姚合的赏识。姚合对李频评价颇高,据载还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李频[26]

以上,以杭州刺史为中心,列举了向姚合投刺、行卷并加入其诗歌集团的诗人。他们的诗作中反复讲述的是:姚合诗歌大名的广为知晓、众多人士都期待得到姚合的赏识而聚集起来[27]。而且还可附加一点的是:姚合似乎旨在以朴素的生活来平易近人地接近后进诗人们[28]

姚合特殊的社交性特征,不仅只是对待旧友如此,如此处所述,即使对待新知诗友也一视同仁。假如要除去姚合的这种禀赋,那么想考虑其诗歌集团的形成,则将是不可能的

此外还有一点,若要再补充一下姚合之所以成为诗歌集团中枢的理由的话,那就是,姚合将所谓武功体明确的诗学主张平易通晓地广而告之,从而得到了聚集在姚合周围的诗人们的共鸣。姚合将自己目之所及的全部皆遍布于世界的每个角落,而那种将自己塑造成生存于世界角落中的遁世隐者的武功体审美意识,终在武功县主簿时代得以奠定于世。而姚合诗歌集团的诗人们,亦于他们觥筹交错往来唱和之间,得以将上述手法原样沿袭而来。

这种武功体审美意识,以兼具二重意味而受到世人的欢迎。第一是关乎晚唐时代的世界观问题。那曾经闪耀在世界中心盛唐的国家之威信、礼乐之庄严,以及最终出将入相飞黄腾达之幻想,对于那些生活在由所谓晚唐那样闭塞的空气所支配的时代的诗人们而言,一切的一切皆变成一场虚假而空虚的“假大空”。而武功体,则成为将此“假大空”取而代之的另一种理想形态,即将那种世俗性价值观无所见缝插针、以无欲脱俗为原理的世界观,提示告知出来。

第二则乃是关乎身边浅显的世俗问题。科举的天罗地网,将诗人们网罗连接起来而变得无法自由。若在盛唐以前,诗人们可以将自己的郁不得志归结到超乎个人努力的不公正的社会性责任上去。然而到了科举业已普及的晚唐时代、在一个将自己的怀才不遇只能视为个人责任的时代,诗人们最终失去了那个可以将一己之怨恨愤怒发泄出去的外部世界。精神的退缩萎靡、生计的困顿不如意、以及身边想逃也无处可逃并变成负面价值的日常生活等等,而将诸如此类负面价值观就这样在文学中颠倒反映成为正面的价值观的,正是武功体所带来的手法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