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贾岛的时代

三 贾岛的时代

“初唐的华贵,盛唐的壮丽,以及最近十才子的秀媚,都已腻味了,而且容易引起一种幻灭感。他们需要一点清凉,甚至一点酸涩来换换口味。在多年的热情与感伤中,他们的感情也疲乏了。现在他们要休息。他们所熟习的禅宗与老庄思想也这样开导他们。孟郊、白居易鼓励他们再前进。眼看见前进也是枉然,不要说他们早已声嘶力竭。况且有时在理论上就释道二家的立场说,他们还觉得“退”才是正当办法。正在苦闷中,贾岛来了,他们得救了,他们惊喜得像发现了一个新天地……”(闻一多《贾岛》,原载昆明《中央日报·文艺》第十八期)

“休息又休息。对了,惟有休息可以驱除疲惫,恢复气力,以便应付下一场的紧张。休息,这政治思想中的老方案,在文艺态度上可说是第一次被贾岛发现的。这发现的重要性可由它在当时及以后的势力中窥见。由晚唐到五代,学贾岛的诗人不是数字可以计算的,除极少数鲜明的例外,是向着词的意境与词藻移动的,其余一般的诗人大众,也就是大众的诗人,则全属于贾岛。从这观点看,我们不妨称晚唐五代为贾岛时代。……”(闻一多《贾岛》,原载昆明《中央日报·文艺》第十八期)

所谓晚唐五代时期,假使以甘露之变(835)以降至北宋统一(960)以前来算的话,前后共有一百二十多年的时间。而将这一整个时期都认为是在贾岛的影响之下而称之为“贾岛的时代”的,却是闻一多的创见。

下面先要确认的是,在闻一多这篇《贾岛》发表以前,中国有影响的文学史中是如何说明这个时期的文学的。笔者手边的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1933年序刊,香港商务印书馆1961年刊行)的晚唐部分(第三十章《李商隐与温庭筠》第392页),是这样开始说明的[3]

“从韩、白时代以后,便来到了温、李的时代。温、李时代当开起于唐文宗开成元年(836)而终于唐代的灭亡(907);也即相当于论者所谓“晚唐”一个时期。这个时代的诗人们,其风起云涌的气势,大似开元、天宝的全盛时代。但其作风大不相同。这时代的代表作家们,无疑是李商隐与温庭筠二人。其余诸作家,除杜牧等若干人外,殆皆依附于他们二人的左右者。温、李的作风,甚为相类,是于前代诸家之外独辟一个奇境者。五七言诗到了温、李,差不多可辟的境界也已略尽了。故其后遂也只有模拟而鲜特创的作风。但温、李虽是最后的创始一种作风的一群,其影响与地位是特别的重要。”(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第三十章《李商隐与温庭筠》第392—393页,香港商务印书馆1933年序刊、1961年刊行)

而就贾岛,郑著则上溯到中唐时期,在同著第二十七章《韩愈与白居易》第三节有如下论述:

“和他同道的,有卢仝、孟郊、贾岛、刘叉、刘言史诸人。他们也都是刻意求工,要从险削,从寒瘦处立定足根的。……贾岛,字浪仙……岛与孟郊齐名,时称他们的诗为“郊寒岛瘦”。……(介绍推敲逸事)……这真是一位深思遗世,神游象外的诗人了。……”(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第二十七章《韩愈与白居易》第354—355页,香港商务印书馆1933年序刊、1961年刊行)

郑振铎的贾岛评价,是先将贾岛定位于孟郊、卢仝等韩门诗人之中,即以他们所谓“刻意求工,要从险削,从寒瘦处立定足跟的”的共通大倾向来总括起来,然后再言及每个人的个性,并在其中进行论述。而引用苏轼的评语“郊寒岛瘦”来说明贾岛,也是在表明贾岛与韩门一体化的这个所谓文学史上的理解。这样的评价与现今通行的许多文学史的记述都基本相同,也可见郑振铎见解之稳健。

另一方面,闻一多却敢于将贾岛从韩门诗人中分离出来,并在文学史上将贾岛派与韩愈派、白居易派设定为三足鼎立之势,这样的贾岛理解即使在现今尚且一般化的共识之中,也仍是一个十分崭新的提案。

按照通行文学史的理解,将杜牧、李商隐、温庭筠视为晚唐三大诗人,这与闻一多所理解的“晚唐五代是贾岛的时代”之间,如何才能取得平衡呢?

闻一多说了,“由晚唐到五代,学贾岛的诗人不是数字可以计算的,除极少数鲜明的例外,是向着词的意境与词藻移动的……”这一部分闻一多的文字表达或许是一种诗意性且直觉式的表达,毫无疑问,其所谓“极少数鲜明的例外”应指的是杜牧、李商隐、温庭筠等人吧。闻一多虽然并非不知这三位是晚唐诗的大家,尽管如此,他还是敢于在此并不举其名,这一点颇为意味深长。

所谓“晚唐五代是贾岛的时代”这个闻一多的主张,即使在今日的文学史上仍尚未成定论。若究其由,则因文学史的书写是通过一种维系着代表时代且有影响力诗人的形式为其常规定式的,而且对读者来说这样写也较易理解。尽管如此,在这个“贾岛的时代”除了晚唐三大诗人那样少数的例外以外,并没有产生出具有强烈个性的诗人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文学史的执笔者对于称呼晚唐为“贾岛的时代”而显得犹豫不决也是不得已的。话虽如此,我们对于闻一多的主张还是必须要谨慎倾听的。那些不具备大个性的“其他一般的诗人群体”都在学习贾岛,但其中有名的诗人很少,有名的作品也就不多;可是,这个时代文学的本来面目还就是在“这里”吧。

此外,暂为极其权宜之计而以数字来看的话,假如晚唐诗按《全唐诗》由卷五三〇至卷七八四所收的诗篇来统计,则总计16166首;而与作者姓名一同流传下来的唐诗一共就有41000首[4],晚唐诗实际上占据了唐诗的五分之二之多;其中杜牧、李商隐、温庭筠,或者名气稍小一些的诗人如许浑、皮日休、陆龟蒙、罗隐、韩偓、韦庄等主张个性的诗人们也都包含在内。可是,在这数量庞大的晚唐五代诗中,上述数名诗人们的作品只不过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而已,余下的绝大部分仍是如同闻一多所说的“其他一般的诗人群体”的作品。而向贾岛学习的,正是这些大多在文学史上连名字也没有留下过的诗人们;然而正是由于他们持续不懈地创作着大量的文学作品,这才成就了晚唐文学的本来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