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功县主簿以前

三 武功县主簿以前

作者所描述的武功县特定而言即《武功县中作三十首》所描述的“卑官”“贫穷”的世界,但却并非是客观事实。武功县主簿,实乃当时士人所羡慕的一个美差,且其月俸收入亦完全足以维持武功县的生活。

那么,姚合所作的武功体文学,难道只不过是一种并无事实的虚构吗?如果只是一捅就破的虚构的话,那么武功体文学是无法取得成功的。而事实上却恰恰相反,武功体文学不仅在当时而且在后世,都获得了大量的追随者。南宋永嘉四灵之一的赵师秀就为姚合、贾岛二人编辑了《二妙集》,继其之后,江湖派诸人皆遵姚合诗文为其规范的事实,已然成为文学史上的一个常识了。姚合身后三百年仍旧能够吸引众人追随的事实证明,武功体要成为真实无伪文学的“真实性”恰恰就蕴含在其中。但是武功体并不能够使文学与姚合的生活实现简单对接,而我们所需要的正是将武功体视为一种文学表现手法来正确理解的视角。

这里应该确认的是,被姚合诉以“卑官”“贫穷”的“武功体意趣”,实际上并非来自武功县主簿的特定环境,而很可能是来源于武功之前业已显现在姚合身上、且在其之后一生中都得以保持的、即来源自所谓姚合与生俱来本质的一种意趣。

姚合于元和二年春进士及第,可能次年就以魏博节度使田弘正的幕僚身份赴任魏州(河北省大名府)。当时,如若想要得到正规的官职(流内官,即九品三十阶以内的官职),必须要历经科举及第、吏部选考、吏部任命等过程。因为相对于有限的官职数目来说,具有为官资格的候选者又过多了,所以任职待命的时间就被拉得很长,甚或长达数年之久。因此,以使职(节度使、观察使等)的幕僚身份入仕的做法,就成为一种颇有成效的捷径。使职握有能够越过吏部任命而直接启用幕僚的辟召权。而且使职还常常为辟召入幕的幕僚向中央奏请京衔。姚合曾任的试校书郎以及试太常寺协律郎二职,就是田弘正向中央奏请所得的京衔。

关于姚合在魏博节度使田弘正幕下就任的幕僚官职,据《姚合墓志》记载,一开始为节度巡官,后为节度参谋,最后升任观察支使。顺便提及一下,巡官的月俸为三万文,观察支使为五万文[41]。其官俸数额分别与姚合数年后所拜任的监察御史(正八品上)以及刑部郎中(从五品上)不相上下。这里需要提醒一下的是,五品以上的官职就已然是所谓的高官了。足见唐代后期幕府幕职的官俸是相当可观的。

关于姚合初期幕僚时代文学的研究几乎尚未开拓。作为少数研究成果之一,从张震英所著的《诗句无人识,应须把剑看——论姚合反映幕府戎旅题材的作品》(《湖州师范学院学报》第24卷第5期,2002年)一文可以看出,在此段初期的姚合文学中,具有与其后不同的经世济民的热情。参看如下引文。

“姚合反映幕府戎旅题材的作品首先表现在对削藩平乱,维护国家统一战争的颂扬以及由此激发出的为国效命的豪情壮志之上。元和十二年十月,割据数十年之久的淮西镇被平定,一向骄横的淄青镇也于元和十四年二月被平定,一度飞扬跋扈的处于割据和半割据状态的藩镇势力受到了严重的打击,国家出现了短暂的“中兴”局面。“滥得进士名,才用苦不长。……将军俯招引,遗脱儒衣裳”(《从军行》)元和十二年冬,及第不久正思有所作为的姚合被辟为魏州从事,正值宪宗进行平藩战争并取得重大的成就的阶段,姚合此时的许多作品反映了对削藩战争的关切和赞扬。

闻魏州破贼

姚合

生灵苏息到元和,上将功成自执戈。

烟雾扫开尊北岳,蛟龙斩断净黄河。

旗回海眼军容壮,兵合天心杀气多。

从此四方无一事,朝朝雨露是恩波。

诗写元和十四年(819)正月田弘正破李师道军于阳毂,二月,李师道被部将刘悟所杀,反叛的十二州被平定一事。诗歌写出国势在元和时的复苏,赞扬将领执戈上阵亲自杀敌,终于扫清障碍的烟雾,斩断为害的蛟龙,取得平藩战争的胜利;颈联歌颂军容的强盛,写出战争的正义性,尾联歌颂平藩后的太平景象,表现出对平乱胜利的喜悦和对社会安定的向往,流露出诗人的兴奋之情。

田弘正于元和十四年平定了淄青节度使李师道。上述引文中姚合“闻魏州破贼”一诗正是对其功绩的颂扬。田弘正因其平叛有功而由宪宗授予检校司徒、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官职(《新唐书》卷一四八《田弘正传》)。司徒与太尉、司空并称三公(《通典》职官一),乃正一品的最高官衔。同门下平章事乃宰相之职。田弘正在握有魏博节度使实权的同时,因赫赫战功而受封中央高官(检校)。

顺便需要关注的是,姚合在上面一诗后紧接着又作有《假日书事呈院中司徒》一诗。由诗题所见的“司徒”指的是在任“检校司徒”的田弘正。就上面《闻魏州破贼》一诗来看,在下面这首诗中本应高唱凯歌的姚合,话锋突然一转竟然咏叹其退缩消极的情绪起来。而此诗看来则应作于假日(十天休息一天)幕府院中摆设的宴席之上。

假日书事呈院中司徒

姚合

十日公府静,巾栉起清晨。

寒蝉近衰柳,古木似高人。

学佛宁忧老,为儒自喜贫。

海山归未得,芝术梦中春。

(大意)第十天的休息日中,衙门也很安静。我因要沐浴而早起出门。寒蝉停在过夏后零落的柳枝上,古木也避开俗世而使人想起高风亮节。若言崇佛则我既不忧老之将至,而身为儒者我也并不厌贫。然而如今,我尚难如愿以归隐桑梓。只是在睡梦中梦见春天的芝术仙草正在发芽。

这首诗中充满着静谧消极的情绪。然而这里毕竟是节度使的幕府军营。元和十四年(819)田弘正因讨伐淄青节度留后的李师道而树立了功勋。可是在此后两年的长庆元年,田弘正由魏博节度使调任至成德节度使,受到兵乱牵连,与手下三百幕僚一起惨遭杀害。姚合作为其中一员即使惨遭毒手也并非不可思议。正因为如此,田弘正幕府位于对峙叛乱藩镇的最前线,必须要知道其时其地是充斥着血腥残暴的紧迫感的[42]

第二点需要注意的是,这首诗赠予的对象正是田弘正本人。姚合的节度从事一职,并非是经吏部选考而任命的,而是由节度使田弘正辟召而得的。这样的辟召,使得主人与幕僚之间存在着惠顾或主从的关系。然而,姚合对其辟召的恩人,并无职场上励精图治的誓言,反而“学佛宁忧老,为儒自喜贫。海山归为得,芝术梦中春”,抛弃了职务而诉说起归隐的心愿来。这不得不称为一个违反常识的发言。此外就诗中的“老”字而言,卸任魏博从事的元和十五年之际,姚合四十四岁,正是一个即使意识到年老也还算年富力强的年龄。但是对于比自己年长十三岁的田弘正(764—821)来诉说自己老矣,这也是违反常识的。且就“贫”来说,俸钱是通过幕主田弘正来发放的,若姚合月俸如上所述从三万文(节度巡官)到五万文(观察支使),这在物价低廉的地方小城生活已然是过于充足的高额收入了。

如此这般在颈联诉说了自己的“老”“贫”之后,紧接着就将“海山归未得,芝术梦中春”置于尾联结束全诗。在写此诗之际,姚合一定很想知道田弘正将会以何种心绪来读此诗的吧。

总之,这首诗并非要为辟召恩人田弘正颂恩,反而是一首违反“礼仪”的作品;反过来说,这首诗倒的确是蕴含着某种超越礼仪性的真情的。镝鸣马嘶的节度使军府却被描绘成一片平和静谧的世界,而姚合也将受惠于高俸厚禄的幕僚描述成了一个完全相反的“老”“贫”形象。而日后成熟的武功体美学,可以看出也是对此种手法的一种延续吧。

急于得出结论之前,在此先来追加姚合几首作于田弘正幕府时期的诗歌,让我们来感受一下。

从军乐二首其一

姚合

每日寻兵籍,经年别酒徒。

眼疼长不校,肺病且还无。

僮仆惊衣窄,亲情觉语粗。

几时得归去,依旧作山夫。

(大意)每天只是查点部队的名簿,已经多年没有与老友饮酒相聚了。眼睛疼痛还难以治愈,肺病最近倒是轻了下来。仆童惊呼自己的军服又小了,友人也诧异我说的话越来越粗鲁了。到底要熬到什么时候我才能辞去官职,像以前那样做个快乐的山野村夫呢。

其二

姚合

朝朝十指痛,唯署点兵符。

贫贱依前在,癫狂一半无。

身渐山友弃,胆赖酒杯扶。

谁道从军乐,年来镊白须。

(大意)每天早晨双手十指都疼痛难忍。每天就只是出出操、点点部队名簿。贫贱而屈居人下的日子,仍旧与从前一样,却很难再过上那任性自在的生活了。一天天被故乡老友忘却,我也只能借酒消愁,真是令人惭愧。究竟是谁说的从军生活很快乐?近来胡子也渐渐变白了,只能用镊子一根根地拔掉。

“从军”指的是姚合在节度使军府内从事勤务之意。其职务的实质内容是“每日寻兵籍(《其一》)以及“唯署点兵符”(《其二》),可知即兵籍的管理。此诗虽以《从军乐》为题,而实际上正如“谁道从军乐”(《其二》)所坦白的那样,吟咏的都是所谓的从军苦罢了。

姚合为何要将节度从事的职务视为苦痛呢?虽说是军府,姚合的职务只是兵籍管理,也就是文官的案头工作。那么姚合对于节度使幕僚这种并非由中央政府所任命(流内官)的身份,会感到不满吧。然而中唐以后,成为节度使或观察使的幕僚,对文官而言已经成为一种有效的晋升捷径。作为代表性的事例,韩愈与杜牧就是分别作为宣武军节度使(汴州)董晋、江西观察使(洪州)沈传师的幕僚而进入仕途的。姚合官拜魏博军节度从事,如果说是反映了当时文官晋升捷径的实际情况,那么可以说是毫不逊色的初次出仕,而且还加封了试校书郎、试太常寺协律郎等中央官厅的京衔。也正因此,以此为基础才可能荣升到下一个官职武功县主簿。客观地来看,无论是使职幕僚的身份,还是俸给的待遇,加上又确保加封了京衔等这几点,都说明姚合此时的待遇是很不错的。——然而尽管享受着如此良好的待遇,姚合仍然在诗中流露出不满来。姚合文学所具有的这种结构,我们有必要提前来确认一下。

先来分析一下诗歌的内容吧。第一,诉说老病。“眼疼长不校,肺病且还无”(《其一》)、“朝朝十指痛”(《其二》)、“年来镊白须”(《其二》)。当时,姚合正当四十出头,而且是科举及第后的初次出仕,无法想象他早在此刻却已经要担心起自己的老病来。

第二,诉说贫贱。“贫贱依在前”(《其一》)。然而,如上所述,姚合拿着高额的俸给,所谓“贫贱依在前”其实是一种并无事实的不满情绪。姚合于元和八年(813)开始参加科举考试,三次落第后,第四次及第。其时科举及第的喜悦在《及第后夜中书事》诗中有忠实地表达:“喜过还疑梦,狂来不似儒。……报恩丞相阁,何啻杀微躯”。尽管如此,得到了相应待遇的现在,却仍旧在自虐式地苦诉“贫贱依在前”,所以说这只能是一种诗歌修辞罢了。

第三,诉说官厅工作的束缚太多。“经年别酒徒”(《其一》)、“癫狂一半无”(《其二》)。第四,诉说归隐的愿望。“几时得归去,依旧作山夫”(《其一》)、“身惭山友弃”(《其二》)。若将这里的“老、病、贫、贱、束”综合起来,就会看出构成日后武功体的要素都已大体齐备于此了。

下面再来看一首作于魏博节度从事时期的作品。

寄绛州李使君

姚合

独施清静化,千里管横汾。

黎庶应深感,朝庭亦细闻。

心期在黄老,家事是功勋。

物外须仙侣,人间要使君。

花多匀地落,山近满厅云。

戎客无因去,西看白日曛。

(大意)政治上实施无私无欲的德化,可以治理好汾河周边千里的土地。庶民臣服德治,朝廷也想听到良好的政绩。先生的心思志于黄老之道,家中的教育是为国家建立功勋。先生期望远离世俗而与仙侣交游,而世间却希望先生身为刺史执掌政务。鲜花自由盛开,花瓣撒满一地,山中溢出的云气弥漫了政厅。我自己也被那种情景所吸引,而想去拜访先生,但是因为身兼节度从事的戎务而无法实现心愿,只能遥望着绛州方向,空看落日西沉。

所谓绛州李使君指的是元和十年始任绛州刺史的李宪。李宪是在德宗时代平定了朱泚之乱而建立大功的李晟之子,“家事是功勋”意即李晟以来家族的功业。而由自称“戎客”则可明白此诗作于姚合的魏博幕僚时期。

此诗赞美了李宪于绛州地方实施的无为善政。李宪寄心黄老,善待仙侣(风雅之士),而在政务上则继承了乃父李晟功勋而治理有方,姚合在此诗中盛赞若无李使君则绛州无法施政。

特别要注意的是最后四句。这里姚合描绘出了他理想中的世界。鲜花自由盛开,花瓣撒满一地,山中溢出的雾气,弥漫了整个政厅(“花多匀地落,山近满厅云”)。简单来说那就是隐者隐居山野的情景。而吸引姚合内心的正是与那隐者世界融为一体、宛如无为而治的太古淳朴的世界。——当然,姚合实际上并未去过李宪所治理的绛州,因此这只不过是他心中被理想化的世界光景而已。但是姚合却是以这个理想化的世界为标准来评价眼前的现实世界的。而实际上政治的直接责任人(地方的县令或刺史等)到底应该如何为政,这对于此时作为官僚而初出茅庐的姚合来说,其切实感受当然是无从知晓的。直到姚合终于升任金州刺史时,那种为政的实感才借以描绘自画像的《金州书事寄山中旧友》得以表达出来。关于这首诗后文另作分析,此处暂先略述一下:姚合将升任金州刺史之后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按照上面绛州刺史李宪那样模仿了一遍。

我们已经介绍了四篇魏博节度使幕僚时期的作品,由这四篇可知,姚合就任武功县主簿以前,武功体的诸要素业已准备齐全。在这四篇作品中姚合悲叹自己的贫贱老病,佯装职务上的无能,期盼归隐山林等,恰恰正是这些要素,抢先预告了《武功县中作三十首》组诗中成熟的武功体美学特征。

如上分析若可成立,那么就可以看出,那些将姚合于武功县主簿时期所频繁诉说的“贫、边、老、病、束、倦、隐”等要素,机械地看作是姚合生活真相的看法,该是一种多么危险的逻辑。总之,武功体文学并非是对姚合彼时彼地实际生活的写实,而是对“官”所产生出的内心感情上的一种抵抗方式。由此,姚合在武功体中所诉说的“贫、边、老、病、束、倦、隐”等要素并非生活事实,而应该理解成为构建武功体而采取的一种修辞手段。

魏博镇上的幕职,是姚合进士及第后最初就任的起家官职。科举考试失败后姚合度过了三年的应试复习生活,这在当时也是极其寻常的事情。后来虽说四十岁及第,但是考虑到他三十八九岁应举,科举及第也不算特别晚。也就是说,姚合进入仕途官场颇为顺利。而幕职官的报酬也足够生活,并且田弘正对姚合还颇为优待,姚合还可兼任试校书郎与试太常寺协律郎等中央官职的京衔。如上利好再加一好的话,姚合任职所在地的魏州(河北省大名县北)距离姚合成长过的相州(河南省安阳市)也相当近(约80千米)。——受惠于如此众多可能想到的好条件,在原本应该燃起进取的希望、投身官场仕途的时候,姚合又为何只惦记着创作如此退缩消极的诗歌呢?这个问题本身才是分析姚合文学时的最大课题,而且很可能从这个问题的分析当中,还能够探寻得到所谓晚唐文学诞生的秘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