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序言

前一章《诗歌世界的现场——贾岛的原东居》中,探索研究了贾岛原东居生活的细节。本文既是其续编,又在其观点的限定上有所发展。本文要考虑的课题是,在孤独的原东居生活中,贾岛是如何忍受孤独、又是如何保持精神上的平衡的。其中如果存在什么秘密的话,那秘密一定是从根底支撑着贾岛的文学,同时也一定在成就着贾岛的文学。

贾岛原东居的生活多数是在孤独中度过的。数日甚至数十日,贾岛都一直待在升道坊一隅自称为原东居的住所中,拒绝与外界的交往而隐居不出,而且那种孤独却未必是贾岛自己所希望的(参照前章第七节与结论部分)。

在下面这首为送别进士及第而衣锦还乡的诗友李余所作的《送李余及第归蜀》诗中,就可见贾岛自己在抱怨孤独的话语。

肯寄书来否,原居出甚稀。

(大意)你可肯给我写封书信来吗?我待在原东居极少外出的。

贾岛还在前辈诗人张籍造访原东居之际而作的《张郎中过原东居》诗中写道:

年长惟添懒,经旬止掩关。……几时能重至,水味似深山。

(大意)我上了年纪就愈发变得懒了起来,十天以上都关着门也不出去。……何时您再来啊,我这拙宅没有什么好招待的,唯有井水如同深山泉水般的好喝啊。

此外,贾岛在表示希望拜访刘侍御宅的《寄刘侍御》诗中有如下诗句:

衣多苔藓痕,犹拟更趋门。

自夏虽无病,经秋不过原。

(大意)我躲在家中不出门,衣服都发了霉了。即使如此还是想去拜访您的府上。入夏以来虽没有得什么病,到了入秋之前也还是不出原东居大门的。

以上这些诗篇,非常诚实地诉说着贾岛不堪寂寞而希望与人交往的心情。

即使在原东居孤独的生活中,贾岛的确仍然享受着作诗的愉悦。原东居里充满着他自称为“古风”的至纯的空气(《和刘涵》诗“闭扉一亩居,中有古风还”),并成为贾岛丰厚文学创作的一个现场。然而,如果原东居真是一个没有出口的闭塞世界的话,那么贾岛又如何能够忍受在此度过长期而孤独的时间呢?但是,那里的生活贾岛却忍受了有将近二十年。这就意味着,原东居的生活中拥有能够给予贾岛治愈孤独的力量。原东居里必定会有增强贾岛的生命力、即所谓将贾岛与世界根源之气维系起来的那种力量。而那其中之一即为深受贾岛喜爱并成为其定居原东居的理由的南山眺望。另外一个就是“泉”。以上这样的说法是笔者在读贾岛诗歌时所提出的两个假设。

前面那个南山眺望的假设很容易理解。如同“南山三十里”(《望山》诗),距离原东居刚好十五千米的南山,作为一个“目视可及的世界边缘”,像屏风一样耸立着。因而其南山的雄姿就时常引导着贾岛的视线伸向更远的地方;而或因山峰遮挡住了视线,反而更加引诱出他对山那边世界(巴蜀)的兴趣来。贾岛的脑海里就浮现出了回响在南山背后那巴国猿猴的叫声来——“叠岫隔巴猿”(《寄刘侍御》诗)。还有那屹立在关中平原正中央的山脉,其自身本来就是大自然造化能量的大爆发。因而看到这些景象的贾岛,当然一定是会从中汲取上无穷尽的元气来的。

而且南山的紫阁峰、白阁峰的山麓上佛寺云集,其中特别是草堂寺(鸠摩罗什墓的所在地)中住有贾岛的表弟诗僧无可,贾岛也曾投宿过该寺[38]。当贾岛在诗中吟咏南山的雄姿时,常常会举出紫阁峰(西峰)的名字来,这不仅仅是怀念挚友,而且还应该看出对于那南山庄严氛围所环抱的世界,贾岛所倾注的憧憬之情。

贾岛对眺望山峰的执着之情,始于其长安寄寓初期的《延寿里精舍寓居》诗中的“肺肝即岩峰”(胸中的思绪正如那崇高的山岳一样),到结晶于《望山》诗为止,就一直在贾岛的心底潜流着。而眺望南山的原东居卜居,实现了贾岛所谓“谁家最好山,我愿为其邻”——谁最爱山,我就想搬到谁家旁边去的愿望,而这一点就必须视其具有重要的意义。

而将贾岛所眺望的南山仅仅作为一个景观来理解是不充分的。景观一般来说是由观赏者可以共有的公共资源。然而贾岛的南山却并非上述意义上的景观。可以说,贾岛在看南山时,就那样将看山与看自己相互重叠,即如同山之对象与人之主观互相结合为主客未分的一体化那样,将南山置于直觉性且统一性的体验之中。山之对象在那样被内化之时,也就变成支持自己的一种力量。

可是,在贾岛原东居的生活中,如果说还有一个具有比南山更加重要意味的,那就非泉水莫属了。这里所说的“泉”,指的并非是像日语用法中所特指的自然涌出的泉水,而是将从水井中汲取上来的水称之为“泉”。即这里的“泉”或“泉水”指的是地下水,而贾岛就强烈地迷恋着这种“泉”[39]

从水井中打上来的泉水,其本身就很常见而普通,换言之即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而就是对这样并不奇特的泉水,贾岛却反复表明了对其怀有特别的感受,本文认为,这个事实本身就包含着探索研究贾岛文学的一个重要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