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万年县尉以降
下面让我们来简要确认一下,看看武功体意趣在万年县尉以后的姚合文学中是如何得以保持的。万年县尉以后,姚合又历任了监察御史、殿中侍御史、侍御史等宪台要职。上述要职任何一种都是精英路线所必由的“清官”(参照第二节前揭《旧唐书》卷四十二《职官》)。
喜马戴冬夜见过期无可上人不至
姚合
客来初夜里,药酒自开封。
老渐多归思,贫惟长病容。
苦寒灯焰细,近晓鼓声重。
僧可还相舍,深居闭古松。
(大意)马戴深夜来访,咱们启封一坛药酒来喝吧。自从上了年岁,归乡之情渐涨,或因生计贫困,病体总不见好。天寒地冻,连蜡烛的火焰看着都细弱无力,大概拂晓时分,太鼓敲得空气都震动起来。无可上人又一次弃我们于不顾了,他一定在古松荫蔽的僧房中闭门打坐吧。
这首诗由马戴唱和的“集宿姚殿中宅,期僧无可,不至”一诗可知,是姚合在任殿中侍御史时期的作品。殿中侍御史已是封演“八俊”中所列举的精英路线的官职,而让人注意的是,即便如此,姚合还是写出了“老渐多归思,贫惟长病容”的诗句。姚合即使官至八俊,仍诉诸“贫困”“老病”,仍在期盼着归隐。
下面这首诗作于姚合在任尚书省郎官(员外郎·郎中)期间。
书怀寄友人
姚合
精心奉北宗,微宦在南宫。
举世劳为适,开门事不穷。
年来复几日,蝉去又鸣鸿。
衰疾谁人问,闲情与酒通。
四邻寒稍静,九陌夜方空。
知老何山是,思归愚谷中。
(大意)我诚心诚意地信奉着北宗禅,然而我身为微官,迫于无奈效力于尚书省官厅。我懂得世人皆望勤勉奉仕,而且出了家门,工作就没完没了地蜂拥而至。还有几天又是新的一年了,夏蝉刚刚鸣罢,秋雁就叫着飞过来了。而我的身衰体病又有谁来关心呢?闲来只有让饮酒与心身相通。四邻周遭是因寒冷而寂寥吧,而帝都的大道到了夜里也变得人迹罕至。想到自己已经老了,想来想去真不知今后安身何处是好?还是回到愚公山谷中去隐遁吧。
如果按照“贫、边、老、病、束、倦、隐”的标准来看的话,上面尚未提及的只有“贫、鄙”二事。
诗中的“南宫”指的是尚书省,因其北面有中书省与门下省,尚书省位于南面。姚合就职尚书省是从太和五年(830)就任户部员外郎(从六品上),到太和八年以户部郎中(从五品上)调动至杭州刺史的这四年,正当姚合从五十五岁到五十八岁之间。其间,太和六年秋至次年秋所夹的一年时间里,姚合还赴任过金州刺史。而被称作郎官的郎中以及员外郎,是为升迁到正五品以上高官(如中书舍人、给事中、谏议大夫、御史中丞以及正四品的侍郎)的重要阶梯,而郎官自身也是名列“八俊”的美差。即使如此,姚合仍旧将自己的官职称作“微宦”,这就不寻常了。而且在官拜如此重要官职的同时,姚合为何还能像旁观者一样说着“举世劳为适,开门事不穷”、而对官僚的政治生态加以冷眼旁观呢?那是因为如其诗云“精心奉北宗”“闲情与酒通”“思归愚谷中”的那样,姚合将自己重复叠加在“怠、隐”的意趣之上的缘故吧。
姚合在任郎官的五十六岁时(太和六年),升任刺史而赴任金州(汉中盆地的要冲,即安康)。在其赴任地的金州,姚合给其诗友寄去了诗作,我们来看一看(大意参照前章《呼朋唤友的姚合——姚合诗歌集团的形成》)。
金州书事寄山中旧友
姚合
安康虽好郡,刺史是憨翁。
买酒终朝饮,吟诗一室空。
自知为政拙,众亦觉心公。
亲事星河在,忧人骨肉同。
簿书岚色里,鼓角水声中。
井邑神州接,帆樯海路通。
野亭晴带雾,竹寺夏多风。
溉稻长川白,烧林远岫红。
旧山期已失,芳草思何穷。
林下无相笑,男儿五马雄。
姚合享受着上州刺史(从三品,月俸钱八万文)的待遇,故而果然并没有诉说贫苦之句;而作为一州长官,也就没有了感叹向上司卑躬屈膝的字句了。然而尽管如此,武功体的意趣仍然存活在这首诗中,因为:第一,将自己看作是无能之辈(憨翁);而作为其结果,第二,忘记职务而耽溺于饮酒与吟诗;第三,写出了归隐的心思,并寻找共享归隐思绪的同好之士。总体来说,武功体的特征在于,对官的价值观(中央、权力、富贵)的消极抵抗,并通过诉说老、病、怠、隐等要素,来建立一个官的价值观无法进入的、并以简素闲雅为价值观的小小的世外桃源。看来,这首诗可以理解成为当上金州刺史的姚合所创作的“武功体”诗歌吧。
对于姚合的诗作,其诗友马戴则以以下诗篇唱和回赠姚合(大意参照前章《呼朋唤友的姚合——姚合诗歌集团的形成》)。
寄金州姚使君员外
马戴
老怀清净化,乞去守洵阳。
废井人应满,空林虎自藏。
迸泉疏石窦,残雨发椒香。
山缺通巴峡,江流带楚樯。
忧农生野思,祷庙结云装。
覆局松移影,听琴月坠光。
鸟鸣开郡印,僧去置禅床。
罢贡金休鏊,凌寒筍更长。
退公披鹤氅,高步隔鵷行。
相见朱门内,麾幢拂曙霜。
马戴巧妙地将姚合诗中的武功体要素引用在回信里。而“覆局松移影,听琴月坠光。鸟鸣开郡印,僧去置禅床”等句,即便是原样放在姚合《武功县中作三十首》中也显得非常协调。
另外第一联“老怀清净化,乞去守洵阳”讲的是无为的政治。姚合对无为之治的愿望,开始于魏博节度从事时期的《寄绛州李使君》(参照本章前文),在这首《金州书事寄山中旧友》中也得到了继承。顺便说一句,这里特别值得注意的是,马戴诗的第一句“老怀清净化”应该是有意识地沿用了姚合早年诗作《寄绛州李使君》的第一句“独施清静化”的。姚合从早年就开始仰慕无为之治“清静化”的愿望,一直持续思慕到了老年任金州刺史时期,而在这里马戴似乎是为替姚合做代言了。
姚合于开成元年(836,60岁)春辞去杭州刺史,以门下省左谏议大夫的身份归任长安,其后转为给事中[45]。
暮春书事
姚合
穷巷少芳菲,苍苔一径微。
酒醒闻客别,年长送春归。
宿愿眠云峤,浮名系锁闱。
未因丞相庇,难得脱朝衣。
(大意)贫寒之家即使到了春天,花也开得很少,只有通有一条爬满青苔的小路。直到客人离开,我才从酒醉中醒来。因为上了年岁,只能呆呆地看着春天远去。我的宿愿是隐遁到云蒸霞蔚的山里去,可是无可奈何却被官厅束缚住了虚名。因尚未得到丞相的许可,我这身官服还是不能脱掉的啊。
读到这首诗时,必须要知道的是,此诗作于姚合官任所谓左谏议大夫这样正五品上的高官之时。姚合所官拜的左谏议大夫、给事中,是伺机谋取下一个正四品侍郎(六部长官)且能够升任到相当高官厚禄的一个美差[46]。如果考虑到韩愈最终官拜的就是吏部侍郎(正四品上)、而白居易的最终的京衔也是刑部侍郎(正四品下),那么在此时姚合已经是相当的飞黄腾达了。
然而,就读此诗的感受而言,丝毫不像是政府高官所作,而是充溢着放松后的倦怠感。到了春天也没有花开的贫穷之家,只有长满青苔的小路通向庭院。如果没有来客,就继续喝着酒睡觉,不知不觉间春天就过去了。如此一来这首诗的前半描写出了一个无精打采的自己所生活的贫困简素而枯淡闲寂的世界,而后半则一如既往地吐露出了归隐的心声。尽管如此,此诗却唱不出慷慨激昂的“归去来兮”的气概,有的只是对丞相恩准自己退休的感激之情,自始至终都是听命他人的态度,而支撑全诗的只有无精打采的倦怠感,或者说的好听一点的话,就是一种放弃了热情积极之后内心的安慰。
姚合自从初次拜官的魏博节度使从事,到飞黄腾达时期为止,一直是以“贫、边、老、病、束、倦、隐”为基调,持续创作着一种描写生存于自我世界一隅的文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