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合诗歌集团与贾岛的位置——代为结语

八 姚合诗歌集团与贾岛的位置——代为结语

从以上资料分析中可以看出,姚合的禀赋对于以姚合为中心的诗歌集团之形成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文学史研究,是一种以作者文学性个性为问题意识的研究。此外,形成其个性的时代状况,及其一部分诗人同道的交流,也是文学史研究的问题意识。然而以社会交流为问题意识时,即使要对政治势力的社会集团、或对相同文学主张社会集团的构造进行分析时,参加其中的每一个人的个性禀赋却几乎未受任何关注。而在构筑文学理论之际,诗人个性禀赋的分析却是最低限度的学术良心。然而在分析聚拢姚合周围诗人集团的向心力之所在时,关于姚合这个人物特殊的禀赋分析却被疏忽或忽视掉了,从而难免会对全面理解姚合造成很大的误解。

关于聚拢在姚合周围的诗人集团,本稿中特意使用“姚合诗歌集团”之名称,以此避开“姚贾”之并称。最后,关于此点,在此预测性地陈述一下笔者对此的思考,并以代结语。

姚合与贾岛二人维持着亲密往来的关系,并且二人也是姚合诗会的常客,对此可由第六节介绍的诗会大部分中皆有贾岛姓名这一点可得以确认。姚合所在的地方,贾岛也会出现。然而尽管如此,其诗会仍然是姚合的诗会,而聚集的人员虽也包括贾岛,但仍应视为姚合诗人集团之诗人群体。

姚合与贾岛的关系,取出某一面来看的话,类似于姚合与其他众诗人的关系。姚合一直以来总是在贾岛的生活上、在与其应试相关一个接一个的环节上,牵挂惦念着这位郁不得志的老友。而最能体现出这种关心的即为贾岛下面这首诗。此诗推定作于姚合任万年县尉之长庆三年(823)秋。诗中绵密记述了姚合从贾岛旧作中编选出百篇诗作,并准备以此作为贾岛行卷之用的过程细节(《百篇见删罢》[29])。

重酬姚少府

贾岛

隙月斜枕旁,讽咏夏贻什。

如今何时节,虫虺亦已蛰。

答迟礼涉傲,抱疾思加涩。

仆本胡为者,衔肩贡客集。

茫然九州内,譬如一锥立。

欺暗少此怀,自明曾沥泣。

量无趫勇士,诚欲戈矛戢。

原阁期跻攀,潭舫偶俱入。

深斋竹木合,毕夕风雨急。

俸利沐均分,价称烦嘘噏。

百篇见删罢,一命嗟未及。

沧浪愚将还,知音激所习。

(大意)从窗子射进来的月光照在枕边,我读着你今夏寄来的诗篇。现在啊,是什么季节啊?不知何时起虫子呀毒蛇都钻进了洞。回复迟了,失礼至极,那是因我患了病,人也郁闷起来。我到底算什么啊?与考生摩肩接踵济济一堂。像在茫茫世界中寻觅良久却连一个立锥之地也没有,失意落魄无所寄身。我无法模仿抢先于人的机灵,知道自己能力的高低,只能洒下悔恨的泪水。我不是气势威猛的武夫,战斗的长矛已经想收起来了。我想随心随意地登上乐游原东边的阁楼,想与你一起泛舟江上。在远离人群的自己的草堂里,竹木茂密,整夜风雨交加。你为了我,将自己俸禄的一半都周济给了我;你为了提高我的名声,努力为我四处宣传。虽然你已将我百篇的拙诗选编成册(投卷),但是我还是科举落第,仕途之梦也被斩断了。我想去沧浪水边遁世隐居。即使如此你还是褒奖我的诗作,鼓励我不断努力下去。

此诗记述了当时有关贾岛所置身状况的各种信息,若仅限定于与姚合的关系来看的话,(1)姚合俸禄的一半都提供给了贾岛以作生活费用;(2)随时为贾岛宣传扩大影响,从侧面驰援贾岛的科举应试;(3)选编审定贾岛用以行卷的诗作;(4)褒奖贾岛的文学,激励动辄易于绝望的贾岛。

在此诗中出现的姚合,是贾岛真正的知己。然而虽有程度大小不同,但是那种热情的关怀,也给与了同时期向姚合投刺行卷并持续落第的韩湘(参照第七节);而且姚合即使在任杭州刺史那样的高官之后,对于后进诗人所显示出的热情关怀,虽然看上去程度有所差异,但以上三者的本质都是相同的。姚合之所以能将众多诗人聚拢在自己周围,说到底,还是要归结到他这种一视同仁的亲切热情的关心后进的力量。

另一方面,对于姚合而言,贾岛是无可替代独一无二的存在,这是毫无疑问的事实。姚合的身边,总是需要贾岛的存在。而那不仅仅是为了一份友情,同时也是姚合为了自身的文学得以立足而所必需的一个支柱。

下面姚合的诗,可推定是对前面贾岛《重酬姚少府》的唱和,是一首与贾岛具有相同韵目的五言二十四句的古体诗。所描写的季节是晚秋;所描写的世界是贾岛的原东居(乐游原以东升道坊的住所)。没有比这两首唱和诗作更能率真地道出姚、贾二人的友情了。

寄贾岛浪仙

姚合

悄悄掩门扉,穷窘自维絷。

世途已昧履,生计复乖缉。

疏我非常性,端峭尔孤立。

往还纵云久,贫蹇岂自习。

所居率荒野,宁似在京邑。

院落夕弥空,虫声雁相及。

衣巾半僧施,蔬药常自拾。

凛凛寝席单,翳翳灶烟湿。

颓篱里人度,败壁邻灯入。

晓思已暂舒,暮秋还更集。

风凄林叶萎,苔糁行径涩。

海峤誓同归,橡栗充朝拾。

(大意)你悄悄掩上门扉,过于贫困而使你无法外出游历。迈步涉入的这世间动荡不安,经营生计也很不容易。无法另起炉灶还是在于你自己性格的偏颇。因你性本狷介,故而在世间陷入孤立。与你交往业已很久了,而我还是无法随从你贫困的生活。你的住所几乎是一片荒野,无论如何也使人无法想象它位于长安帝都城里;你的庭院天黑后愈加凄凉冷清,耳中只能听取虫声一片、雁鸣啾啾。你的衣服头巾都是僧侣所赠,而蔬菜草药也都是自己捡拾而来。铺盖仅有一床,还寒气刺骨;因不生火炊饭而使得漆黑的炊烟也常常带着水汽。墙根坍塌的缺口,村民任意穿行;墙壁破败的窟窿里透过邻家的灯光来。黎明时分,郁闷的心情才稍稍有所舒畅;而到了寂寥清苦的秋日黄昏,忧郁就与日俱增。寒风吹来,林叶枯黄;苔青蔓延,道滑难走。遥远海边的山中,我要与你一起去遁世隐居,让我们像上古有巢氏那样去捡拾橡栗以为朝食吧。

此诗所描写的是贾岛所营生的世界——“所居率荒野,宁似在京邑。院落夕弥空,虫声雁相及。衣巾半僧施,蔬药常自拾。凛凛寝席单,翳翳灶烟湿。颓篱里人度,败壁邻灯入”——这几句恰恰正是姚合武功体诗歌所追求的那世界一隅的情景。(作为武功体之诗例,参照第二节姚合《武功县中作三十首其一》以及第三节姚合《万年县中雨夜会宿寄皇甫甸》)。

然而贾岛的世界与姚合的世界,却绝不相同。对于贾岛而言,包括自己生活之贫苦、落第之怨愤在内的,那个乐游原东的原东居所象征的世界,就是那个独一无二的、无处可逃亦无须憧憬的眼前真实的世界,总之,这个世界就是自己无法与之剥离、如同自己身体一般的一种存在。然而姚合所描述的武功体的世界,则是一片世外桃源的牧歌式的理想国,姚合则期望要成为这片桃花源的一位隐者。姚合《万年县中雨夜会宿寄皇甫甸》诗(见第三节)中,将位于紧接长安东市、邻近大明宫的宣阳坊的万年县馆舍,描写成了恰似穷乡僻壤的村庄一隅,不期而至,这恰恰暴露出了武功体文学的本质所在。

贾岛诗中的世界与姚合诗所描绘的世界,则似是而非、貌合而神离。最清楚这个事实的,一定莫过于姚合本人。姚合虽深知武功体世界的假设性,同时也无法从武功体世界所放射出的魅力中逃脱出来。那是因为,盛唐诗歌热情的世界既已远离了那遥远的安史之乱,而元和诗歌原理所高昂主张的世界,却又将沉没于唐朝所面临的社会颓废;在此历史背景下,武功体那种与热烈而高昂的主张隔离开来的“安稳而满足”的世界、即所谓与有巢氏子民共同捡拾橡栗以充朝食那样、贫穷且清澄的世界,才是诗人们所应该追求的那看似永远而美好的所在。

对于姚合而言,为了证明自己的文学却也并非仅是一场幻影,其中也必须要有真实性的保证。而成其保证的,就是现存于此的贾岛的生活以及贾岛的文学。姚合的武功体或许是一个缺乏实体的影子。然而那个所谓的影子就是,保有内部塞满锐角轮廓的贾岛文学,投映于晚唐微弱光芒中的平稳安详的影子。而且只有贾岛文学的内部支持,姚合文学才确有真实蕴含其中。——对于贾岛而言,尽管那并非平稳安详,而是苦痛辛酸;尽管那并非憧憬,而是憎恶的一个对象。

晚唐,虽如闻一多所言,曾是一个“贾岛的时代”;然而那将时代本身演绎出来的卓有功勋之人,却是姚合。姚合因其社会性的包容力,吸引来众多诗人聚拢周围。而且作为堪称学习的典范、作为融入目之所及全世界的一个万能范型,姚合在众多诗人面前,将其武功体文学提示宣告了出来。而正是通过姚合如此这般聚集培养姚合诗歌集团的这个媒介,贾岛的文学才得以传播开来,并最终得以风靡一世。总之,贾岛既是在姚合诗歌集团内部得到了姚合格外厚待的一位成员,更是一个位于他们文学内部的“内佛殿(最深奥的境界)”、亦即所谓最终到达的目的地。

列举姚合、贾岛文学之际,首先应该论述的,既是他们诗歌集团中二人所完成的作用之内涵,也是他们之间存在的差异。只有通过上述分析的理解,姚贾二人文学之比较才会有意义。如上所述,本稿仅是一个为了阐述姚合武功体、同时也为了考察贾岛文学独创性的一个小小的出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