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语

结语

贾岛除了与友人诗歌唱和那浓密而短暂的时间以外,一直都在原东居过着孤独的生活。而其生活状态如何,下面就从贾岛的诗中来一探究竟吧。

贾岛有妻室之事,虽然苏绛在《唐故司仓参军贾公墓铭》中明记有“夫人刘氏”,然而何时有的妻室却尚不明确,而根据墓志铭,只知贾岛膝下无子(男子)。贾岛原东居的生活却没有提供可探明其家庭生活的任何线索,至于他拥有妻室一事,也推测是在其晚年赴任遂州长江县主簿之后的事(不过,任官以后的诗中也感觉不到有什么家人在其身边)。贾岛日子虽然困窘但却仍是一介士人,照顾其起居的仆人还是肯定有的。然而诗中其仆人的姿态也未可见[37]。总之,描写贾岛日常生活的诗篇中不论何时能看见的也总是他一个人而已。说起吟咏其原东居生活的诗篇,先来读一读下面这两首。

斋中

贾岛

耽静非谬为,本性实疏索。

斋中一就枕,不觉白日落。

低扉碍轩辔,寡德谢接诺。

丛菊在墙阴,秋穷未开萼。

所餐类病马,动影似移岳。

欲驻迫逃衰,岂殊乱绠缚。

已见饱时雨,应丰蔬与药。

(大意)我沉溺于安静并非是件坏事,因为自己的本性就很孤独。书斋中一挨上枕头,再睁开眼时就不知何时日已西沉了。我家的门开得很低,高头大马的马车是进不来的。由于我的性格有偏颇,也就易于拒绝与人交往。菊花种在墙根的阴处,秋天都要结束了还没有开花。我吃的食物就像给病马喂的饵料一样极其粗糙;要动一动身体的时候,就像沉重的大山在移动,非常难受也非常困难。我想着如何才能控制住逐渐到来的衰老,而那就如同要解开绑死了的绳子一样,是无法商量解决的。对了,今年好雨知时节,下了很多好雨,蔬菜和草药一定会长势喜人的。

读了这首诗,传达给人的印象就是贾岛是十分孤独的。打个盹再睁开眼,不知不觉天都黑了(“斋中一就枕,不觉白日落”)。对于那些在外部世界日子过得繁忙的人来说,那可是瞬间最幸福的体验。然而对于贾岛来说,在原东居却一直是这样单调的时间。篱笆阴凉处种的菊花即使到了晚秋还是一直不开花(“丛菊在墙阴,秋穷未开萼”),对于这句的理解是在比喻自己即使到了老年仍然找不见人生出世的出口而只能继续过着郁不得志的生活。贾岛对在这样无所作为而不停重复的时间中,人生就这样被白白消磨掉而感到胆怯不已(“欲驻迫逃衰,岂殊乱绠缚”)。

贾岛在孤独中苏醒过来之时,所感觉到的是时间的单调重复,以及其间对无所作为而衰老下去的人生所感到的焦躁不安。而贾岛在其中所发现的微小的喜悦、即所谓蔬菜与草药就要在秋雨中迎来收获等,不过只是一些与人生大问题着眼点不同的日常琐事罢了。

和刘涵

贾岛

京官始云满,野人依旧闲。

闭扉一亩居,中有古风还。

市井日已午,幽窗梦南山。

乔木覆北斋,有鸟鸣其间。

前日远岳僧,来时与开关。

新题惊我瘦,窥镜见丑颜。

陶情惜清澹,此意复谁攀。

(大意)你京官的任期就要结束了,真是辛苦你了;而无官的自己依旧享受着长长的悠闲。一亩大小的陋宅里,虽然门扉紧闭,但其中还有“古风”吹过。世间正午时分正是最繁忙的时刻,而我却在寂静的窗边做着南山一梦。高大的乔木掩盖着北向的书斋,有鸟儿飞来在树荫中鸣叫。数日前有来自远方的僧人造访我家,我才打开了关闭许久的大门。那时适逢我刚刚写好了新诗,僧人见我清瘦的样子倒是大吃了一惊。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果然是一个憔悴老丑的面目。而我是要使自己的心灵放轻松,想要远离名利而珍惜清淡。然而这样的想法,究竟又有谁能够理解我呢?

此诗诗题为《和刘涵》,即为一首唱和原诗的诗作。然而即使如此,却并没有与刘涵对话性的要素,而几乎全都写成了自言自语。

这首诗里所传达的信息有二:信息一是贾岛厌恶世俗,与此相反的是,耽溺在自己纯粹的世界中。“闭扉一亩居,中有古风还”。那个世界只不过像是仅有一亩的小世界而已,但中间却有古风(无上的淳朴)清爽地循环着。“市井日已午,幽窗梦南山。乔木覆北斋,有鸟鸣其间”。市井中的人们越发变得物欲旺盛而勤勉工作之际,贾岛坐在寂静的窗边做着南山一梦。高大挺拔的树木掩映着北斋,鸟儿停在树上鸣叫着。——南山是贾岛任何时候都能从原东居的窗户眺望得到的一个寻常风景,但是在此说的是即使在梦中他自己的灵魂都在充满向往地朝着南山走去,可以读出这句诗显示出了贾岛对于南山不同寻常的执着。所谓“市井日已午”,由于当时西市东市的商业买卖规定从正午开始进行到日落为止,因此这里的正午意即商业买卖要开始的时间。贾岛对世俗的厌恶对象,不只是做追名逐利的官僚,也不是做市井商业的买卖。长安上京之后紧接着写就的《延寿里精舍寓居》诗中既已有了一句“耳目乃鄽井”——传入耳目的是西市的喧嚣,就显示出贾岛对商业活动一种本能的厌恶之情。

信息二是叙述了贾岛对于作诗行为的专心致志及其所带来的无上幸福的喜悦之情。“新题惊我瘦,窥镜见丑颜。陶情惜清澹,此意复谁攀”。的确,贾岛对于作诗竭尽心力而憔悴伤神。然而由于诗歌的创作,贾岛也能够达到“被清淡且净化过的灵魂上的平安”。这种作诗的喜悦,究竟又是谁能够给予他理解呢?这里所说的“清淡”,换句话说,即将诗前半部所言的“原东居内部循环的古风”化作了自身的一部分而感悟到了。然而,即使贾岛是如此这般地叙述了作诗的愉悦之情,但还是不得不令人感到,其原东居的生活对于外部世界而言过于禁欲,而对于他自己而言又过于闭塞,是处在一种令人窒息的孤独危机那千钧一发的平衡之上的。

的确,对贾岛而言是有作诗的愉悦的。然而如果原东居生活本身就使人觉得是个“极其闭塞的世界”的话,恐怕贾岛也无法弥补那面向作诗的精气神来吧。在灵魂的牢房中,即便是如何伟大的诗人也作不出诗来。因此必须要认识到,贾岛在这个小小的原东居中,是保有一扇通向外部世界用以通风换气的窗户的。而贾岛这个诗人,也一定是在呼吸着从外部世界吹进来的新鲜空气的。关于这一点,下一章将再重新进行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