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博从事时期的诗歌

八 魏博从事时期的诗歌

姚合于元和十一年春进士及第,而元和十二年末以降[71],应节度使田弘正辟召,赴任魏博镇幕僚。下面这首诗就应是他作为魏博节度使田弘正幕僚被辟召后的作品。

从军行

姚合

滥得进士名,才用苦不长。

性癖艺亦独,十年作诗章。

六艺虽粗成,名字犹未扬。

将军俯招引,遣脱儒衣裳。

常恐虚受恩,不惯把刀枪。

又无远筹略,坐使虏灭亡。

昨来发兵师,各各赴战场。

顾我同老弱,不得随戎行。

丈夫生世闻,职分贵所当。

从军不出门,岂异在病床。

谁不恋其家,其家无风霜。

鹰鹘念搏击,岂贵食满肠。

(大意)不知为什么虽说能够进士及第,可是以前就有的才能不足的问题还是令人烦恼。我生性偏颇,学艺也自以为是,这样作诗已有十年了。虽说诗歌大体上能作出来,至今还没有什么名气。即使这样将军(魏博节度使田弘正)还是照顾我将我招来,我这才脱去了儒生的衣裳。虽说常常担心不能报答将军的恩情,但是自己还没拿过刀枪。而且也没有出谋划策帮助将军剿灭逆贼。前日将军发兵,大家都上了战场,我回头看看自己就如同老幼一般,不得随军前行。作为一个大丈夫人活在世上,重要的是能完成自己的职责。作为节度使幕僚我却不能随军出征,这个样子与躺在病床上无异。有谁能不恋家呢,要是在家里就不用担心风雨。但是鹰隼就是要以获取猎物为天职的,怎么能只想着饱食终日呢。

《从军行》是用古乐府题(《乐府诗集》卷第三二,相和歌辞)作的一首拟古乐府。拟古乐府中通常不带入作者特定的体验[72],而姚合这首写进了自己体验的作品是一个例外。

在诗中,姚合对于尚无社会声名的自己(“名字犹未扬”)能被田弘正所辟召而感到欣喜。即使身为进及第,还以使职僚佐的身份进入仕途,如韩愈被宣武军节度使(汴州)董晋、杜牧被江西节度使(洪州)沈传师分别招为幕僚而进入仕途等,这在中晚唐以降是常有的现象。但是在姚合这里,因为他能带着“试秘书省校书郎”的中央官衔[73]而被辟召为节度使幕僚,因此可谓是一个高起点的仕途开局。也正因为这个原因,姚合以此为跳板荣升下一个武功县主簿就成为可能。

然而,虽然给他提供了这么好的条件,姚合似乎仍然觉得无法习惯这个节度使从事的职务。下面这首诗记述了田弘正于元和十四年(819)春讨伐淄青节度留后的李师道并树立了赫赫战功之事。在其战役出征之际(元和十三年十一月),姚合给曾一同在长安备考过的好友狄拾遗[74]写了下面这首诗。

寄狄拾遗时为魏州从事

姚合

少在兵马间,长还系戎职。

鸡飞不得远,岂要生羽翼。

三年城中游,与君最相识。

应知我中肠,不苟念衣食。

主人树勋名,欲灭天下贼。

愚虽乏智谋,愿陈一夫力。

人生须气健,饥冻缚不得。

睡当一席宽,觉乃千里窄。

古人不惧死,所惧死无益。

至交不可合,一合难离坼。

君尝相劝勉,苦语毒胸臆。

百年心知同,谁限河南北。

(大意)年轻时我在兵马之间成长[75],长大后又任了节度使从事。是鸡就飞不远,也就没有必要长翅膀。看来我是无法离开魏博这个地方了。(为了去参加科举考试)在长安住了三年,我与你最为要好,所以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吧。我不是一个只想着饱腹之欲的人。主人田弘正为了树立功勋而要讨伐天下的逆贼。我虽无智谋,但是还想尽一夫之力。人就是要活一口气,饥饿寒冷都不能让我泄气。躺下时只需一床被额宽窄就足矣,而醒过来就算千里也觉狭小。古人不怕死,但是就怕死而不得其所。我虽与你相识相交,却不得相见。要是能再度相会,就再也不想分离。你常常鼓励我要努力,真可谓良药苦口啊。这一生我都想与你相知与共。而我们黄河南北的友情,又有谁能把我们阻隔开来!

在这首诗中,姚合清醒地意识到作为节度使幕僚的职责,心中发誓要勤奋工作。他认识到这场战役的激烈程度,所以就力陈:“我并非只念饱腹终日的懦夫”(不苟念衣食)、“想尽自己的全力”(愿陈一夫力)、“饥饿受冻也无所畏惧”(饥冻缚不得)、“要死就死得光明正大”(所惧死无益)等大表决心的誓言,这是在反复说给自己听的。姚合在这个意义上并非所谓的懦夫一类。

然而,正由于如此鞭挞激励自己,姚合可能对节度从事的职务会感到一些不合适吧。上面的《从军行》中“昨来发兵师,各各赴战场”所说的那场战役,很有可能指的就是淄青节度使留后李师道的讨伐战;而“谁不恋其家,其家无风霜。鹰鹘念搏击,岂贵食满肠”是在激励自己要勇敢勤奋地干好军务。但是更值得注意的是前面一句“顾我同老弱,不得随戎行……从军不出门,岂异在病床。”自己还是和先前一样因“老弱”而“卧病在床”,这是将自己当成一个不合格的军属来描写的。

上面提到的这两首都是以直接与战斗相关的军务背景所作的诗歌,与之不同的是,下面的《从军乐》吟咏的是与平时军务无关的文书业务。

从军乐二首其一

姚合

每日寻兵籍,经年别酒徒。

眼疼长不校,肺病且还无。

童仆惊衣窄,亲情觉语粗。

几时得归去,依旧作山夫。

(诗歌大意参照前章)

其二

姚合

朝朝十指痛,唯署点兵符。

贫贱依前在,颠狂一半无。

身惭山友弃,胆赖酒杯扶。

谁道从军乐,年来镊白须。

(诗歌大意参照前章)

姚合使用的“从军”以及“遣脱儒衣裳”(《从军行》)等言辞,指代的是在节度使幕府做勤务,并不意味着他本人入伍从军,至多只是从事着文官内务而已。而其主要职务便是“每日寻兵籍”(《其一》)和“唯署点兵符”(《其二》),即可理解为兵籍管理。此诗虽以“从军乐”为题,如同他自己坦白的那样“谁道从军乐”,其实是在吟咏从军苦的。(详见《姚合的官场履历与武功体》一章)

尽管田弘正为他提供了良好的条件,但姚合很快就对节度使从事的职务深感不适。姚合的武功体所显示出的“被装出来的对职务的不满”,很有可能就是从魏博节度使从事时代的体验开始、并通过文学而形式化表现出来的,这一点需要我们提前确认清楚。

而使得姚合的这种情感升华为文学的,是下面这首诗。

假日书事呈院中司徒

姚合

十日公府静,巾栉起清晨。

寒蝉近衰柳,古木似高人。

学佛宁忧老,为儒自喜贫。

海山归未得,芝术梦中春。

(诗歌大意参照前章)

从诗题中称田弘正为“司徒”可知,田弘正讨伐淄青节度留后李师道,为褒其功而于元和十四年二月被授予“检校司徒、同平章事”,可以推定这首诗可能作于其后的当年秋季。

此诗是姚合于幕府休假期间赠给田弘正的作品。但是,姚合在此并非对幕府辟召的恩人田弘正立誓要勤勉工作,反而说出了“学佛宁忧老,为儒自喜贫。海山归未得,芝术梦中春”这样抛弃职务归隐山林的心愿。姚合当时四十四岁自称“老”也未为不可,但是田弘正却是长姚合十三岁的高龄老者。此外,就“贫”来说,姚合每月俸钱由田弘正支给,而且对于生活在物价低廉的地方小城来说,已然从十分充裕的每月三万文钱(节度巡官)涨到了丰厚高额的每月五万文(观察支使)。总之,姚合对于“老”“贫”的哀叹,已然背离了他的生活实际状态,再加上以至于述说“归隐”的心思,不得不说这首呈送给主人田弘正的诗歌,内容很不妥当。

元和十三年十一月至次年二月,田弘正进行了淄青节度留后李师道的讨伐战,姚合在其从军体验中对节度从事这种作为军属的职务感到了不适不快。而且就算对于平时的文书业务也感到难以满足。从这样的生活中,就开拓出了一种将“对职务产生厌烦”的情绪本身主题化的文学的可能性。

就这样,姚合在魏博赴任以前在长安时期可见的那种对稳卧的志向、对病弱的标榜、对山友的亲情,以及谦逊的自制心等这一连串的倾向性之上,又附加上了厌烦职务、期盼归隐这两种情绪。由此,构成武功体文学几乎全部的要素,都在这一时期全部出现了。话虽如此,到武功体形成为止,将上述诸要素统合并加以审美趣味化、并使其成熟为一个审美风格的过程,尚且有待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