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写典型人物的诗篇

三 描写典型人物的诗篇

下面要列举的无记名五律诗歌,是一批描写了各自领域典型人物的诗篇。作者张籍或与作品中的人物之间没有交游关系,或即使有也会隐蔽起来,或原本这些人物都是虚构的。而从特定人物的个别情况中解放出来,就使得更加普遍更加典型的人物造型成为可能。

先读一首送别出阵边塞的将军的诗篇[62]

征西将

张籍

黄沙北风起,半夜又翻营。

战马雪中宿,探人冰上行。

深山旗未展,阴碛鼓无声。

几道征西将,同收碎叶城。

(大意)北风一起黄沙漫天,黑夜阵营里风越刮越大。战马绑缚于雪中,侦探行走于冰上。兵士们卷起军旗分头深入深山;在阴山以北的荒漠上,军鼓也不似平时敲得震天作响。曾经西征过的将军虽然各自曾选取不同的道路进军,但最后也都攻取了碎叶重镇(今吉尔吉斯斯坦共和国托克马克市南郊)。

如果这位将军是一位特定的人物的话,则在诗中记述其名、且具体记述其人远征内容,就会使得诗歌更要具备现实感。然而尽管如此,张籍还是不想写下这位将军的姓名。

总之,这首诗应被看作是一首边塞乐府诗的派生类型。说起来边塞诗平均看来并不是作于边塞体验基础之上的,而是要将由边塞风土所培育的一般性意象加以修辞性地典型化处理而表现出来的一种类型[63]。在这首诗的前六句中也并列了一系列代指“黄沙”“北风”“雪中”“冰上”“深山”“阴磧”等漠北风土的常用套语,结果就描写出了一组像画在画儿上一样的边塞意象。边塞乐府中所描写的出征的士兵都不具名,而是被一般化和典型化了的;在这首诗中,更连将军也没有称呼其名。只是与以往边塞诗不同的是,多数边塞乐府中都将焦点聚焦在一介小兵之上,可谓以自下而来的视线描写边塞风土;与此不同,这首诗是以全军指挥官的将军为焦点而聚焦起来的诗歌,这是追求新意的地方。

下面三首也是送别远征边塞的将军的诗篇,看来都是张籍很喜欢的一类题材。三首应该都并非是取材于特定将军的作品。

送防秋将

张籍

白首征西将,犹能射戟支。

元戎选部曲,军吏换旌旗。

逐虏招降远,开边旧垒移。

重收陇外地,应似汉家时。

送安西将

张籍

万里海西路,茫茫边草秋。

计程沙塞口,望伴驿峰头。

雪暗非时宿,沙深独去愁。

塞乡人易老,莫住近蕃州。

老将

张籍

鬓衰头似雪,行步急如风。

不怕骑生马,犹能挽硬弓。

兵书封锦字,手诏满香筒。

今日身憔悴,犹夸定远功。

而与上述取材于外征将军诗歌互为表里关系的一首,如下所示,是一首描写远征边塞(月支)并吊唁战死其地的士兵的诗篇。诗以《故人》为题,诗中虽以“君”相称,但却是更为虚构的一首诗。无论是吟咏将军的诗篇,还是这首诗,都没有触及事件(战役),而是聚焦于人物,以求谋得传统边塞乐府的新变化吧[64]

没蕃故人

张籍

前年伐月支,城下没全师。

蕃汉断消息,死生长别离。

无人收废帐,归马识残旗。

欲祭疑君在,天涯哭此时。

下面读的这两首,是送别背负发配苦难的人的诗篇。

送流人

张籍

独向长城北,黄云暗塞天。

流名属边将,旧业作公田。

拥雪添军垒,收冰当井泉。

知君住应老,须记别乡年。

(大意)一个人在长城以北旅行时,一定会见到黄沙漫天暗无天日的景象吧。被去除了户籍,而编入边境武将的手下;原来的田地就被充公成了官田。堆了雪来造关垒,取了冰来代替井水。

你在北疆已上了年纪了吧,还是先好好记住离开故乡的年数吧。

这是一首伤心地送别被编入边境防卫军队的人的诗篇,他犯了罪、没收了家产、丢了户籍而被发配边疆。猛地一看,这首诗看来是与边塞诗谱系相联系的。然而,通常边塞乐府中,或者鼓励士兵要梦想封侯立功,或将士兵描写成为苦于从军且归乡愿望也无从实现,并被边境遗弃并耗尽生命的形象。而这首诗的情景中,虽预想了从军之苦(“拥雪添军垒,收冰当井泉”),但主题却是在描述被沦落为流放之人,失去了全部家产与户籍,坠落到底层的命运与苦难。这一点,就使得这首诗与边塞诗区别开来,是一首采用了不同于边塞诗的结构来创作的诗篇。

此外,所谓“流人”也并非是一个与张籍自身有所交往的熟人。张籍可能是设想了一个忍受了除籍、流放等最坏命运的人而创作的诗篇。

类似的作品中也有送别流放到岭南的罪人的诗篇。在唐代的观念来看,岭南是一个贬谪之地。

送南迁客

张籍

去去远迁客,瘴中衰病身。

青山无限路,白首不归人。

海国战骑象,蛮州市用银。

一家分几处,谁见日南春。

(大意)被流放到那遥远偏僻地方的人啊,你一定在瘴疬之地深受侵害而病气缠身吧。沿着绿色群山之间的小路不知延续到哪里,你人到白头也是不能归乡的。近海之国作战时骑着大象,岭南州县做买卖都用银子。就在你发配边疆之际,家人也四散殆尽,到底还有谁能安安稳稳地欣赏日南郡的春色呢?

这首诗中,连家人也被流放到岭南边地,而且四散亡命,都不允许在一个地方团聚。“南迁之客”是指犯了相当重的大罪的人吧。对他而言,就连生还也无法预见。从此就在瘴疬的风土中身体被侵害,即便是耗尽一生也被根绝了北归故乡的希望[65]

张籍由前面的“送流人”及这首“送南迁客”,分别描写了两个流放到南北两个边境忍受残酷命运的罪人。张籍的主旨是在于描写悲惨命运的典型。列举出严寒的边塞与酷热的岭南这两个极端的风土,也很适合描写各自的典型。追究诗中人物与张籍是否具有交友关系,是没有意义的。这样的诗篇,是作于与作者自己直接体验相断开的无记名性的空间之中的。

以上所列举的是勇敢的出阵与悲惨的流放,二者即使有所差异,即前者多少与边塞乐府相关联,而后者则是张籍独自开拓的题材;但是在取材于陷入非同寻常境遇的人物这一点上,二者是共通的。这样的事件,因并不属于张籍直接的体验世界,故而与无记名手法具有很高的亲和性。

与此相对,下面要列举的一批诗篇,都是描写日常生活世界中的宗教式的人物的。而其人物既无固有名称,也未记述与张籍有交游关系,因此都不是设想着特定人物而创作的作品。即使创作背后存在着特定的人物,作品也舍弃了其具体性细节,可以认为使得人物实现了一般化与典型化。

当然,这里所谓的人物像的典型化,未必就是理想化。由于这些诗篇所描写的人物,可谓模范地体现了世间的预想值,反倒是暴露了其世俗性。

赠辟谷者

张籍

学得餐霞法,逢人与小还。

身轻会试鹤,力弱未离山。

无食犬犹在,不耕牛自闲。

朝朝空漱水,叩齿草堂间。

(大意)你既已修得残霞之术,逢人便授以丹药。身体变得轻盈便可驾鹤而游;因气力尚未充足,现在还尚未飞离大山。虽没有食物,狗仍卧在身边;既已不再耕田,牛就悠闲了下来。每天早上,不食而自饮唾液地坚持修行;每天都待在草堂里施行叩齿之术。

要想以辟谷而使自己的身体得到净化的话,方法即如上所述,“极其诚实”而认真地一个一个积累上去。但是作为结果而被描写出来的,却只有一个滑稽的姿态,和一副“逢人就授以仙丹”的善良热情的好心肠。因其修行不足,虽可乘鹤,却不能远飞,这是一个具体的能力评价。这样的描写就将人物身上的神秘性全部剥除干净了。

不食姑(《全唐诗》中“一作赠山中女道士”)

张籍

几年山里住,已作绿毛身。

护气常稀语,存思自见神。

养龟同不食,留药任生尘。

要问西王母,仙中第几人。

(大意)你在山中住了好几年了,已经遍体生满了绿色的苔藓。为了不漏气,总是寡言少语。冥想则可见仙人之姿;养龟却不与喂食。仙药留下了很多,不饮不服而任其生尘。我想问问西王母,这位仙姑在仙人中位列几何啊。

这首诗,可谓前例《赠辟谷者》的女性版本。作者亲切的描述方式,转化成了讽刺的口吻。所谓道士待在山中修行,全身就生满绿苔,是张籍在诗中活用了这种民间传说。话虽如此,全身长满绿苔姿态也只是一种异样而已。这位长满绿苔的女道士,在人前故意以此示人,还装作为不漏真气而沉默不语。这个人物如此矫揉造作的特点,显示出她作为修行者不成熟的一面。而向西王母询问这位道士到底排序如何,这种仿佛演戏般的发问,只是将这个女道士更为滑稽化而已[66]

下面这首诗描写了市井的隐者。

隐者

张籍

先生已得道,市井亦容身。

救病自行药,得钱多与人。

问年长不定,传法又非真。

每见邻翁说,时时使鬼神。

(大意)先生既已得道(道士境界中的一个),因此平静地置身于市井之中。要治病而饮药时为引出药效而来回走动,手里有钱了就毫不吝惜地施舍给他人。问起您的年龄来,每次总说得不对;传授方术时,又总觉得不太可靠。您这位道士啊,每见到邻里的老翁时,就会自吹自擂起来说:“我常常降伏鬼神呦”。

前半部分平静地描写了一位在市井修行的道士。然而一到后半部分就暴露出其人物是一个诳人的假道士。每与人相见都欺骗他人自己的年龄,传授法术时也不教给真实的内容。还不止这些,还向邻居吹嘘说自己具有能够支配鬼神的超能力云云。张籍将这一类假扮道士诳骗世人的人物是作为一种类型来描写并揶揄讽刺的。《赠辟谷者》《不食姑》《隐者》也都是讽刺伪装成道教修行的人,因此张籍对于他们的态度也很冷漠。这是因为当时社会风气崇尚道教,想要卖弄稀奇、夸耀诳骗法术的假道士都聚集成了团伙,张籍的这首诗应与当时的这种社会现象有关。

与揶揄道士相比较而言,吟咏“律僧”的下面这首诗中,就感觉不到这样讽刺的口吻了。

律僧

张籍

苦行长不出,清羸最少年。

持斋唯一食,讲律岂曾眠。

避草每移径,滤虫还入泉。

从来天竺法,到此几人传。

(大意)苦行时也没有出过寺外,清瘦而纯真。手持戒律,每日一食。遵守戒律,从不打盹。不踏草地,多走旁道。汲取井水,过滤小虫,放还井中(严禁杀生)。天竺传来的佛法,至今究竟还有谁在正确传经呢?

这首诗表现出对律僧严格遵守戒律、勤于修行的共鸣来。同时也揶揄讽刺了那些忘记了佛法本来精义而堕落的佛僧有碍观瞻。(“从来天竺法,到此几人传”)

上面这些诗,都是以描写非个性而被典型化的人物像为宗旨的。对于宗教信奉者,可能由于与所规定的修行成为一体而比较容易构成典型化的人物像;尤其是对于街头巷尾的俗人来说,对于这样的“圣者”的固定印象会比较强烈吧。可以认为,张籍就势反驳这些俗人的先入之见,从而创作了这一系列描写宗教者形象的诗篇。

以上这批诗歌,描写了外征的将军、流放的罪人,还有宗教信徒等,其间的方案设计虽有少许不同,但是不管在哪一首诗篇的场景中,都设定有一个与作者没有直接对应关系的人物,并将其加以典型化而描写了出来。而这一点就是这批诗群所共同拥有的一个特征。

无记名性的手法,原本就是乐府所具有的特征。因此,位于边塞乐府延长线上描写将军的多篇诗歌,很自然就沿袭了无记名性的手法。对于这一点而言,后面的二者就稍微脱离了乐府传统的题材;而将这二者也以无记名性的手法来描写,就体现出了张籍所考量的新鲜创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