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贾岛的“泉”

三 贾岛的“泉”

说到贾岛的“泉”,就与以白居易为代表的文人诗中出现的“泉”有所不同,贾岛几乎没有吟咏过庭院的渠水或贮水而成的池水,也几乎没有将其再称之为“泉”,这就是贾岛的特征。

贾岛的咏泉诗,共计五十三篇(以《赠弘泉上人》为题的诗篇除外)。其中将庭院池水当作“泉”写入诗歌的可以说一篇也没有。现在要勉强举出与其相近的诗篇的话,就会有以下三篇。

①灵准上人院

贾岛

掩扉当太白,腊数等松椿。

禁漏来遥夜,山泉落近邻。

经声终卷晓,草色几芽春。

海内知名士,交游准上人。

(大意)庵门正对着太白山而开,而您出家的历史,也与庭前松树、椿树一样长久。深夜传来皇宫的钟声,山泉就滴落在庵的附近。诵经的声音在读完经卷时才消失,而天已经亮了;草发了几次芽春天就到了。海内知名的人士纷纷要来交游的,正是这位准上人啊。

②和韩吏部泛南溪

贾岛

溪里晚从池岸出,石泉秋急夜深闻。

木兰船共山人上,月映渡头零落云。

(大意)傍晚时分从城南庄园池乘舟向着南溪划出来时,就感觉到流经石头上的清流(泉)到了秋季水流就很湍急,深夜则响起了流水的声音。木兰舟载着野人(贾岛)逆流而上,明月照亮了落在渡口上的云朵。

③杨秘书新居

贾岛

城角新居邻静寺,时从新阁上经楼。

南山泉入宫中去,先向诗人门外流。

(大意)长安城内街市的一角盖起来新居,与静谧的寺院为邻。时而经过佛阁可爬上经楼。南山流出的清流(泉)在流入宫中之前,是先从诗人(杨秘书)您家门前流过的。

①诗以《灵准上人院(中庭)》为题,但是诗中所出现的“山泉”却不是院中之物,无论如何也是在外部(近邻)滴落而下的。②诗作于韩愈长安南郊城南庄的南溪泛舟之际,同期时之作还有韩愈《南溪始泛三首》、张籍《同韩侍御南溪夜赏》等。然而这里的南溪,正如韩愈诗其一中所说“榜舟南山下,上上不得返”那样要撑着船走了很远,并非在私人别墅里,而是流经城南庄外部的溪流,贾岛就将其南溪的急流描述为“石泉秋急”。最后的③诗中,因“南山之泉(从南山流出的溪流)”流经了诗人(杨秘书)新居的门外,这也可以确认是新居外部的流水。也就是说,即使是在说到庭院的诗中,贾岛诗中所出现的“泉”,既非庭院中人工引入的渠水,也不是贮水而得的池水,而其无论如何一定都是位于庭院外部成为大自然一部分的“泉”(涌泉·清流)。由此看来,贾岛的“泉”拒绝了被文人趣味具体化了的庭院,这一点不容忽视。

贾岛在诗中使用“泉”字的有五十三例。其中,有二十三例是几乎确实是指“井水”的用例。然而其中还有九首是与入口(饮用、漱口)行为连起来写的。这样就直接得以了解到,贾岛在想起“泉”时,那不是指存在于地表的水(河水或池水),而是以可堪饮用的清净的地下水为前提的。

但是确实在贾岛的“泉”中,并非就没有除了从地下汲取上来的泉水(井水或涌泉)以外的例子。但是即使是在那种情形下,也是在强调是刚从地下汲取上来不久的清净之水。前面所举的《和韩吏部泛南溪》诗中,贾岛将流出南山的溪流之水称之为“石泉秋急”,就是将潺潺流经石头上的水流形象化的表达。

此外,还须注意的是,将“泉”描写为“落下”之物。

·翠微泉夜落(《访李甘原居》)

·泉落白云间(《寄山中长孙棲峤》)

·山泉落近邻(《灵准上人院》)

这些均是自岩壁流落的滴水,或是瀑布,也就是刚刚涌出地表不久的泉水之态。

此外还有如“山泉入城池,自然生浑波”(《寓兴》)诗句所描述的那样,流出山中的泉水,在流入城池(街市的沟池)后立刻就泛起了浑浊的波澜。这就表明了在贾岛的认识中,泉水一定是清净的。这样的贾岛,将引自伊川的渠水引入白居易履道里宅而称其为“泉”,如何在其水流中放置“石”以生潺潺水声,毕竟那可也不可能称其为“泉”的啊。

(1)原东居的“泉”

考虑贾岛的“泉”时首先应该考察的就是从水井中汲取上来的泉(泉水),那才是贾岛言及“泉”时的核心。

长安饮水的主要水源就是井水。无论是贾岛初来长安时住过的延寿坊,还是后来移居的升道坊的原东居,当然也都是水井。延寿坊的水井确实是“汲取地下水的水井”;原东居也如《朝饥》诗所述“市中有樵山,此舍朝无烟。井底有甘泉,釜中仍空然”,也可认为是水井。

话虽如此,却有言及原东居“瀑布”的《寄魏少府》诗,且须先来确认一下。

寄魏少府

贾岛

来时乖面别,终日使人惭。

易记卷中句,难忘灯下谈。

湿苔黏树瘿,瀑布溅房庵。

音信如相惠,移居古井南[46]

(大意)搬家来到这里时错过了与您离别的问候,我心里一直过意不去。您惠赠的诗卷中那精彩的诗句,我一直记忆犹新。还有我们曾在灯下深夜欢谈的情景,我也一直难以忘怀。我的拙宅中苔藓长满树瘤,小瀑布从屋旁溅落而下。如果您要来信,就请寄到古井南边的住址来。

本文认为这首诗作于贾岛搬离了居住七年的延寿坊寓居、元和十四年春移居升道坊原东居之后不久。魏少府前来延寿坊贾岛寓居致以离别问候之际,不巧贾岛不在家。而之后不久贾岛就移居去了原东居住所。因此贾岛在诗中写道今后寄信时别忘了写上升道坊的新住址。而当时原东居的素描即为“湿苔黏树瘤,瀑布溅房庵”——苔藓长满树瘤,小瀑布从屋旁溅落而下。

贾岛的旧居是紧邻繁华西市的延寿坊,在诗句中贾岛以与其对比的手法,要将原东居赋予一种山居的印象。长满苔藓的老树与流经山岩溅落而下的小瀑布,都是为了造成山居风情印象的一种文学表达。乐游原丘陵一带也有断崖,贾岛原东居住所附近应该是有一处流经断崖而溅落的涌泉吧。但就原东居而言,言及“瀑布”的诗作在贾岛诗歌中也限于仅此一例而已,应该将其视为一种修辞性的虚构表达方式。可以认为原东居的所谓“泉水”就是从普通的水井中汲取上来的井水罢了。

如前所述,贾岛在以井水为话题时,其所关心的是“其水入口”之事,因此贾岛对于原东居水井中的水质就很在意。下面这句《张郎中过原东居》诗作于前辈诗人水部郎中张籍造访贾岛原东居之际。

几时能重至,水味似深山。

在诗的尾联,即期待张籍的再度来访的部分,贾岛所说的“原东居敝宅里也没有什么好招待您的,只是我家里有味似深山涌水般好喝的泉水啊”,这句话先来注意一下。

下面这首《原东居喜唐温琪频至》诗中就记述了原东居的泉水是一种适合煮茶的优质饮用水。

曲江春草生,紫阁雪分明。

汲井尝泉味,听钟问寺名。

墨研秋日雨,茶试老僧铛。

地近劳频访,乌纱出送迎。

(大意)曲江边上春草发了芽,南山紫阁峰上,残雪清晰可辨。我从水井中打上水来,让你尝一尝泉水的滋味;你听着钟声问着这是哪家寺庙叫什么名字。研墨,要在秋日下雨之时;煮茶,要用老僧送的铁锅。你就住在附近,有劳你多次来看我;而每次你来访时,我都带着乌纱帽亲自到门口迎送。

贾岛迎接唐温琪来访时,先汲取来井水招待品尝。而那茶水则是用老僧留下的铁锅来煮的。看来当时在饮茶习惯潜移默化的同时,人们对水质本身的讲究也开始深入人心了[47]。这首诗中讲究的“泉味”,需要按照其时代倾向来理解。

对原东居水井水质的赞美,即使是在诉说自己穷困的《朝饥》诗中也有所表明。

市中有樵山,此舍无朝烟。

井底有甘泉,釜中仍空然。

我要见白日,雪来塞青天。

坐闻西床琴,冻折两三弦。

饥莫诣他门,古人有拙言。

(大意)长安城内中也有可以砍柴的山冈,可是这家连早上都不冒炊烟。虽说井底有甘甜的好水,但是锅里还是空空的。我想晒晒太阳,但是大雪塞满了青天。就是坐着听西面桌子上的琴声,冷得发僵而弹断了两三根琴弦。即使再饥饿也不能去他人门上要饭吃;古人陶渊明不是在那时也会口拙舌笨而尴尬非常吗?

连食物也少得锅底朝天,家里穷得只剩下水,所谓这样的想法,仅就其本身而言还算俗套。即使如此其中还称以“甘泉”,就显示出诗人对泉水的执着与偏爱来,从中可以看出贾岛对泉水独特的讲究吧。

(2)泉水的寓意

但是贾岛对泉水的执着,并非是要针对泉味的兴趣或审美眼光来加以说明的。贾岛在多数场合下,是将特别的“感受”寄寓到泉中来吟咏的。

下面要读到的就是一首寓意诗。所谓寓意,动辄就会以露骨的机智来告终,但是贾岛的这首《寓兴》诗却并不同于机智而是将真情寄寓到了诗中。

真集道方至,貌殊妒还多。

山泉入城池,自然生浑波。

今时出古言,在众翻为讹。

有琴含正韵,知音者如何。

一生足感激,世颜忽嵯峨。

不得市井味,思响吾岩阿。

浮华岂我事,日月徒蹉跎。

旷哉颍阳风,千载无其他。

(大意)集中了真意,道就会实现在其中。但只是与普通人不同,就会遭人嫉妒的。山中的涌水流进了街市的沟渠中,马上就掀起浑浊的波澜来。现在口中一说“古言”,到了众人的口中反而就落得个被看成“妄言”的下场。琴弹奏着正确的曲调时,到底有没有听得懂的人呢?曲调即使使人一生难以忘怀并感激不尽,世间的人还是不知其价值而只顾冷漠嘲讽。自己既然与这世间之味无法调和,就只有去向往那崇高的山岳。那种浮华凡俗之美,跟自己无关,只能是白白地浪费生命。而令我舒畅清新的是,所谓听到了尧让天下而在颍水北岸清洗了耳朵的,那位怪癖的许由的美谈。那样的美谈,在别人那里是永远也听不到的。

在这里,“山泉←→城池”“古←→今”“正←→讹”“市井←→岩阿”等情形中,相对的价值被对立了起来,这是将贾岛的价值观集中起来的一种意趣。

“山泉入城池,自然生浑波”一联值得注意。即使是清澈的山中涌水,流入了街市的沟渠中的话也是会掀起浑浊的波澜的。贾岛一直在强调的是,对世俗与终极真理决不能相容的泉水那种清澈透明性的向往。然而贾岛对泉水的感受,并不单单只是一种正对着世间(市井)恶俗的、作为观念性产物的反对项而已。这首诗的“泉”超越了那种表面寓意的缘由,贾岛并非只是恣意地将泉的一方面的特性宣扬出来,而是像下面这首诗那样,贾岛是将泉的整体属性从正面加以理解和接受的。

(3)泉的属性——永续性

贾岛看来对泉水的根源性是有所研究的。那是针对于时间的一种超越性,即作为那种与时间起点共存、且一直贯彻到时间终点为止的永续性而被感悟到的关键点。下面读一下《题山寺井》吧。

沈沈百余尺,功就岂斯须。

汲早僧出定,凿新虫自无。

藏源重嶂底,澄翳大空隅。

此地如经劫,凉潭会共枯。

(大意)深深的水井深达百余尺,挖井时一定花费了很多时间吧。僧侣已经结束了禅定早课,早早地来汲水了。井中尚没有浮虫,是因为水井刚凿好不久。地下水的水源潜藏于深山之中,灌满井中的水面清澈透明,清楚地映照出广阔的天空。这样清澈的泉水是绝对不会枯竭的;如果连井水都枯竭了的话,那么世界末日也就来临了。

在泉水中发现这样的永久性,未必是一般人所能想到的。特别是那永久性并非是指泉水汩汩流出的姿态,而描写的是潜藏于大地底部的姿态,这正是贾岛的独特性之所在。贾岛不是在人所共见的地方、而是要在人所不见的地方发现泉的本质的。

贾岛在回忆珍贵的过往时光时,在那种情形下过往的历史就常常会结合着泉水而出现。可谓以泉为媒介,使得记忆上溯到过往的时间里去。

青门里作

贾岛

燕存鸿已过,海内几人愁。

欲问南宗理,将归北岳修。

若无攀桂分,只是卧云休。

泉树一为别,依稀三十秋。

(大意)燕子还在飞舞着,鸿雁已经回到北方去了。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人,能够理解我这种无法回归北方故乡的悲伤之情呢?我寻找着南宗禅的义理,要回到北岳去修道。如果自己科举及第实在没有运气的话,那就只有早早遁世一条路。与故乡水井边的老树一别,而来几乎过去了三十年的时间了。

“青门里”是贾岛对升道坊所取的别称[48]。“三十秋”是三十年的岁月。那不是从元和七年秋为科举应试而来长安的时间点,而要解释为从贾岛十八九岁出家离开故乡老家的时间点来开始算起的时间。而尤其是在贾岛思念故乡时,就想起树荫密蔽的水井来,这一点意味深长。

还有一首贾岛的诗,要当作吟咏故乡泉水的诗歌来读。据推定是作于姚合在万年县(县衙在长安宣阳坊)县斋所举办的诗会之上的这首诗中,贾岛一边聆听着长安的雨声,一边想起了故乡夜里听到过的滴水(瀑泉)的泉声。

雨夜同厉玄怀皇甫荀

贾岛

桐竹绕庭匝,雨多风更吹。

还如旧山夜,卧听瀑泉时。

碛雁来期近,秋钟到梦迟。

沟西吟苦客,中夕话兼思。

(大意)桐树与竹子围满了庭院四周,大雨瓢泼之中,风也愈刮愈大。我想起了过去在故乡的夜晚,躺着听瀑布水声的时候。漠北的大雁,就快要飞来了吧。秋天的钟声,从梦的远方回响而来。住在疎水之西的苦吟诗人呐,你的事情,我们一直聊到夜深人静,还是思念不已。

这里的“瀑泉”与前面诗中的“泉树”水井应是不同的事物。但是在这里贾岛将故乡与瀑泉(流落的泉水)的记忆一起回忆了出来。泉水就成为将贾岛带回时间根源、即支撑当下自己的某种本质性原点的一个重大契机。

下面这首《寄孟协律》诗,写的不是故乡,而是追忆与孟郊初次见面之作。泉水还是在诗中出现了,这却并不非偶然。按照一般共识,元和六年(811)春,贾岛在洛阳结识了韩愈、孟郊,并于该年冬天暂时回了一趟故乡范阳,其时在范阳想起了孟郊而作了此诗。

我有吊古泣,不泣向路岐。

挥泪洒暮天,滴著桂树枝。

别后冬节至,离心北风吹。

坐孤雪扉夕,泉落石桥时。

不惊猛虎啸,难辱君子词。

欲酬空觉老,无以堪远持。

岧峣倚角窗,王屋悬清思。

(大意)我自己即使凭吊古人而流泪,也不会像杨朱那样站在人生歧路上进退维谷而哭泣。擦拭眼泪洒向夕阳,泪水就会闪耀着挂在桂树枝上而香气馥郁。离别后,冬天来了,离别的思念就如同这狂风大作的北风。我一个人在飘入雪花的家中,想起了曾与先生在洛阳石桥眺望泉水飞瀑的情景。自己即使面对咆哮的猛虎也不曾胆怯,但是得到先生您的诗作时却诚惶诚恐。即使我想要努力唱和您的好诗,但还是感叹自己诗心衰竭,结果还是无法寄给身在远方的先生您啊。我从窗户的一角,看得见耸立的大山,而先生您所在方位的王屋山的山巅上,我将思念之情悬挂起来让它随风飘散。

泉水成为回归到过去时间的一个契机,原因之一是水井与日常生活一体化了,并在回忆中与故乡的生活密不可分。但是出现在“还如旧山夜,卧听瀑泉时”中的瀑泉并不是在生活中,而是在故乡某处所侧耳倾听到的瀑布水声。此外在讲述与孟郊见面诗中的“泉落石桥时”,也是指与孟郊一同在洛阳石桥所眺望的瀑布的样子。只是以与生活紧密结合为理由,并不能将泉水与回归到过往时间这二者相互联系在一起。归根到底,这里的泉水还是超越了人间的时间,是作为一种永远不灭的根源性存在的泉水而被追忆起来的,这样来理解泉水才是妥当的吧。

在泉水中读出来的时间的永续性,并非只出现在追忆过往原始时间的文脉之中,还以独特的形式出现在悼念死者的诗中。先来看看下面这首悼念诗友孟郊之死的《哭孟郊》一诗。

身死声名在,多应万古传。

寡妻无子息,破宅带林泉。

冢近登山道,诗随过海船。

故人相吊后,斜日下寒天。

(大意)你虽身死但声名仍在,一定会万古流传的。剩下你的妻子却后继无子了。你的陋室里,林子里涌出的泉水还在流淌。你的墓接近登上邙山的山道;你的诗填满了渡海之船。吊念亡人之时,眼看着夕阳就在瑟瑟的冷空中沉了下去。

这里咏入的泉,当然并不是比喻流淌在死者世界里的黄泉。而说起来要真是黄泉的话,并非是与其生前的家宅,而是必须要与邙山埋葬孟郊的坟墓相联在一起。要是真要试着解释这句诗的话,在那个忽然失去了主人而崩溃的家庭上,点出象征着永久与根源的泉,可能是为了慰藉失去了孟郊知己的贾岛自身的悲伤,以及慰藉失去了主人的家人的悲伤吧。然而可能对于贾岛而言,却并非是上面那种观念的操作,而是几乎是在无意识中拿出“泉”来点出了诗景而已。在悼念死者的文脉中,泉的出现几乎都没有什么上下文脉。仅从这一点上就可以看出,贾岛对泉有一种特殊的执着

*王维吊念死者的诗中可见的以下诗句,在考虑与贾岛的异同上时可作参考。

山川秋树苦,窗户夜泉哀。(王维《哭褚司马》)

这里的“夜泉”并非意味着死者世界的黄泉,这与贾岛诗相同。但是,“秋树”被霜打过之后就摧残了而“夜泉”则代替了人来呜咽哭泣,即这是夜泉与秋树共同替褚司马生命消逝而哀伤的一种拟人化手法。

野花愁对客,泉水咽迎人。(王维《过沈居室山居哭之》)

这首诗中,“野花”悲伤地开着,“泉水”呜咽地哭着来迎接吊唁的人,是与前面一首诗同用了拟人化的手法。在与王维的对比之中,贾岛诗中的泉暗示着根源生命力的这种用法的独创性,就变得更为醒目了。

下面要读的诗,是悼念华严宗五祖的宗密(会昌元年841圆寂)的《哭宗密禅师》一诗。

鸟道雪岑巅,师亡谁去禅。

几尘增灭后,树色改生前。

层塔当松吹,残踪傍野泉。

唯嗟听经虎,时到坏庵边。

(大意)就在只有飞鸟才能飞跃的高耸如云的雪峰上,如今禅师亡故后,究竟还有谁要到此修禅呢?几案上的灰尘,在禅师走后积起了厚厚一层。树的颜色也(因悲伤禅师亡故而)改变了禅师生前的样子。高高的墓塔挺立在松涛之中,禅师的足迹至今还留在野地井边周围。只是让人悲伤的是,因常听禅师读经而耳根清净的老虎,还时常到荒芜的庵边来吊念禅师。

宗密禅师生前寻找水井而汲取了井水。禅师的足迹不在他处,而就在水井的周围深深地留下了痕迹。从这个文脉特地选取了水井的做法上,还是能够发现诗人贾岛的特异性的吧。这两篇悼念死者的诗中所出现的“泉”,并不是暗示属于死者世界的黄泉这样一种一眼看穿的比喻。要是作为贾岛而言,则是要求“泉”必须要存在于眼下的那个现场的。对于那些不在人世的人来说,将不断油然而生的根源性力量添写上去的做法,是一种慰藉。贾岛对泉水的执着,让我们觉得是发生在理性理解无法追赶的世界之中的。

(4)关于“泉”的省察

回忆起在故乡度过的时间,或是回想起与友人宝贵的相会场面之际所出现的“泉”,或者是在追思死者中出现的“泉”,指示的都是原始性的时间,象征着永久的时间。然而无论如何那些都仅仅只是间接性显示出来的“泉”。而与此相对,下面这首诗的情形下,是从正面来讲“泉”的原始性、永久性的本质的。

雨后宿刘司马池上

贾岛

蓝溪秋漱玉,此地涨清澄。

芦苇声兼雨,芰荷香绕灯。

岸头秦古道,亭面汉荒陵。

静想泉根本,幽崖落几层。

(大意)我秋天来到蓝溪,用美玉来漱口。此地清澈的溪水在上涨。雨打芦苇发出了声音,芰荷的香味飘到了灯前。岸边有秦朝的古道,亭子就正对着汉代荒凉的陵墓。我静静地思考着泉的根源性问题;我想那所谓泉的根源就在于流经岩壁从山的高处滴落而下。

从玉山渗出并流落而下的溪流汇集成河之后就形成了所谓的蓝溪。而玉山则是以出产美玉而闻名的山。经过美丽的玉山流出来的蓝溪就保证了像玉一样澄净光滑的泉水的纯粹性。——而另一方面,蓝溪的古道,则是很早以前从长安出发翻商山过汉水而通向长江中游地区的交通要道。而蓝溪往下流去就与灞河合流,那里则是以霸陵为首、集中了西汉陵墓的地区。总之,这是一片深深刻印着历史时间的土地。

这首诗写的是贾岛对泉水的静观,其中特别令人意味深长的是“静想泉根本”一句。贾岛并不是将泉水只当作具体的知觉对象来理解的,而是围绕着知觉范围以外的根本性思索,彻底都在这里表明了出来。泉水的属性既在于其清澄性,也在于对历史的超越性,即溢满蓝溪的泉水是与秦汉历史遗迹一同经历了时间而来的;还在于其从大地深处涌出的根源性。所有这些泉水的属性,虽然在诗中看着似乎都是印象式地断片式地总之是非思索性地被罗列出来而已,然而正是根据贾岛所自语的“静想泉根本”一句可以判明,这些属性其实都是在贾岛心中作为一个整体经其凝缩和把握而成的。贾岛这首诗所显示出来的对于泉水形而上学式的思索,是在唐代其他诗人的诗中绝对看不到的。

(5)泉的根源性

到了下面这首《口号》诗中,贾岛对泉水的特殊亲密感情就超越了上面的静观,带有可谓是宗教性的热情,泉水也早就不是具体的水或什么的,而是象征着一种根源的存在。

中夜忽自起,汲此百尺泉。

林木含白露,星斗在青天。

(大意)我睡到半夜忽然一下坐起身,走到这百尺深泉来打水。林木上结着白色的霜露,北斗星挂在深青色的天空上。

深更半夜的时间,对于贾岛来说,地面上全部的活动都已停止了,但是贾岛感悟到只有根源性的存在还在呼吸着,这是它积蓄能量的时间。贾岛在这“地面上全部的活动都已停止了”的深更半夜中并无预感地到了这个时间就忽然从睡梦中醒来了,那可谓等同于迷失在了严令禁止的世界中。而在那里做好准备等待着贾岛的是树叶上结满了亮晶晶的白露而挺拔站立的一棵棵林木,是深青色天空上那看似要降落下来的闪闪群星和北斗星。贾岛是在用其全身感官来感触着这种无视人间的营生、而使自己得以庄严地存在的那种“根源”的活动。——水井所显现出来的就是这种文脉。水井被提示着深达百尺,而泉水要直觉性地表达出那种深深注满大地深处的情形。贾岛此刻面向大地深处放下了长长的吊桶井绳来打上泉水。这泉水与天空的星辰和树叶上闪耀的白露起同属于这根源性的存在,而贾岛就要将这汲取上来的泉水水滴含在口中了,即体内吸收着天地的根源性能量,这样说来的话,这就是一种已经近似于宗教性神秘仪式的行为了。

所谓地面上全部活动都已停止的同时,只有根源性的存在还在呼吸并积蓄着能量,这种感觉对贾岛来说是一种独特的感受。

下面再揭示两则与泉水相关并同样意味深长的用例。

田将军书院

贾岛

满庭花木半新栽,石自平湖远岸来。

笋进邻家还长竹,地经山雨几层苔。

井当深夜泉微上,阁入高秋户尽开。

行背曲江谁到此,琴书锁著未朝回。

(大意)庭院中满满的花木,一半都是新近栽种的。庭院的石头是从远处的湖对岸运过来的。竹笋在邻家冒出芽来长成了高高的竹子。地面上山雨过后就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苔藓。水井到了深夜水位也渐渐上涨上来,殿阁到了清爽的秋天就都打开了窗户。我背朝着曲江一路漫步,谁也不会走到这里来。琴和书都被整理得好好的,看来将军还不能下朝回家啊。

贾岛此时造访了这座主人不在的田将军宅院。看来是将军去上朝时就将贾岛留在了宅院里,贾岛在此等待着将军的下朝归宅。这里“井当深夜泉微上”一句值得关注。泉水到了深夜就不为人知地涨了上来,水位也高起来了。就这句而言,这并非是贾岛深夜窥探水井而确认的写实景象,而是他在延长白天的思念之中所悟到的一句。与此句相对组成联句的是“阁入高秋户尽开”——殿阁到了秋季就都打开窗户,的确对仗工整,却只能归入到描写秋景的一般性表达之中。然而能够用心描写着吟咏那深更半夜中井水人所不知地水位上涨的这一句,却是贾岛以外无人所及的。

处州李使君改任遂州因寄赠

贾岛

庭树几株阴入户,主人何在客闻蝉。

钥开原上高楼锁,瓶汲池东古井泉。

趁静野禽曾后到,休吟邻叟始安眠。

仙都山水谁能忆,西去风涛书满船。

(大意)几株庭院树木的阴影落在了门上,主人现在不知去了何处,我自己听着蝉声,一路问到在这里。用钥匙打开了殿堂的门锁,用水瓶汲取池东古井的井水。野鸟为求安静而总算飞到这里来了,邻居的老人家不再嘟囔后才能安静地睡去(此句费解)。谁能总是记起仙都山(处州的缙云山)美丽的景色来?你对新任地满怀期待,船里装满书籍,逆着长江的风涛向西边的遂州一路驶去。

处州(浙江省丽水县)刺史李繁转任为遂州刺史,这是贾岛造访其无人居住的旧宅之际所作的诗篇。诗歌描写的不是夜里而是白天。意味深长的是,在这座无人居住的旧宅里,贾岛想要汲取水井里的井水来喝。即使是在主人不在的白天,水井也忘不了涨起新鲜的泉水来,这就是对那深夜无人世界里泉水静静地蓄满水井的一种延长。

泉水即使是在人间不在的时间中也在大地深处静静地积蓄着自己而使水位上涨。贾岛就在其中直觉地感受到了那种根源性的能量。下面要读的这首诗,就将贾岛这样的感受纯粹地表达了出来。

戏赠友人

贾岛

一日不作诗,心源如废井。

笔砚为辘轳,吟咏作縻绠。

朝来重汲引,依旧得清冷。

书赠同怀人,词中多辛苦。

(大意)只要一天不作诗,心中的诗歌源泉就会如同废井一样枯竭。笔砚就是汲取井水的辘轳,而吟诗就是结在吊桶上的井绳。清晨早早地汲取井水时,发现井水与昨天毫无变化依旧清洌甘甜。我也将刚从心源里汲取上来的诗歌写在纸上,寄赠给志同道合的你啊。只是人所不知的是,作诗实在是煞费苦心啊。

贾岛将诗歌的创作力,即驱动自己作诗的能量,比作井底涌出的泉水,将笔和砚比作绞水的辘轳,而将吟咏比作结在吊桶上的井绳。贾岛想着一说要吟诗时,就将吊桶上的井绳放下到井中即可。——贾岛感悟到了井中井水不断涌上来的根源性能量,并将其高贵地比作自己具备好的创作力。不过,将其解释为比喻之际,其中就已经带入了一些观念上的操作,而这其实并不正确。实际上贾岛是去除了理论而只凭着直觉将这二者视为完全出自同一个源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