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博节度从事以前的诗作

七 魏博节度从事以前的诗作

很久以来至今,人们都是这样来理解武功体的:所谓武功体就是姚合在任武功小县主簿这个底层小官时,哀叹以其郁不得志的境遇为背景所形成的卑贱、贫穷、老病,抒发倦怠之思,并祈愿退隐山林等,以上述三者为主题的一种文学样式。然而,这样的认识,却是基于对武功县主簿这个官职的误解上所形成的。即武功县是配置于长安周边的一个特别县(畿县),畿县主簿则是一种位于精英官僚路线入口处的条件优越的官职。而且武功主簿之后姚合的官场履历也极为顺畅(参照《姚合的官场履历与武功体》一章)。关于武功体文学的成立,无论在何种意义上,从姚合的官场履历来说明都很困难。因此应该考虑的是,内在于姚合自身的作为诗人的资质禀赋,以及从其他诗人所接受的影响关系等因素上来看武功体的成立。

为了了解形成武功体姚合文学的出发点,还是要需要分析魏博赴任之前最初期的姚合诗歌。不过,能够找到根据来确认是这个时期所创作的诗歌的数量,其实并没有多少。姚合于元和七年秋上京并于次年春科举应试不中,及至元和十一年春科举及第为止,姚合在长安度过了三年的备考生活。可以确认为此时期所创作的诗歌,是下面列举的几首以科举及第为话题的诗篇。

下第

姚合

枉为乡里举,射鹄艺浑疏。

归路羞人问,春城赁舍居。

闭门辞杂客,开箧读生书。

以此投知己,还因胜自余。

(大意)虽说枉费了乡试及第,学问还是一知半解,仍然无法中举正式的进士。即使回到了故乡,被人问起科举结果来还是羞愧难当,那还是就在长安都内租房住吧。关起门来,不见那些杂人;打开书箱,看看还没有读的书。这首诗就写给知己吧,与其自己一个人消沉下去,不如这样好一些。——讲的是姚合落第后羞于面子无法回乡,就这样在长安开始了备考生活。

下面通过“稳卧与闲名”“病弱”“山友”“谦虚”等几个视点来观察一下赴任微博节度从事以前最初期的姚合诗歌。

【稳卧与闲名】

下面这首诗作于科举落第后在长安过着备考生活之时,是以给弟弟来信写的回信来作的诗。

得舍弟书

姚合

亲戚多离散,三年独在城。

贫居深稳卧,晚学爱闲名。

小弟有书至,异乡无地行。

悲歌相并起,何处说心情。

(大意)亲族中很多人都分离开了,这样的自己前后三年住在长安。躲在贫居里舒舒服服地躺着睡觉。因我开始读书也很晚,就喜欢大家叫我闲人这个外号。弟弟来信了,说他身在异乡外出走动也无处可去(第六句可理解为在说弟弟的事情)。弟弟写来信我很高兴,但是无法见面我又很悲伤,这样的心情恐怕给谁都无法表达出来。

这首诗值得关注的是,“贫居深稳卧,晚学爱闲名”这两句。从“贫居”“稳卧”[68]“闲名”等,可以开始看到后来关联到武功体中的要素。对于科举反复落第而在长安度过了三年备考生活的自己这样的境遇,姚合的讲述既不夸张地鸣不平,也不徒劳地悲伤叹气,决意要舒舒服服地“稳卧”,并且喜爱自己的“闲名”。这样毫无气势的搪塞应付的表情,是姚合所特有的。姚合将自己被置于负面的境遇转化为“稳”“闲”等肯定的意义,看来,姚合似乎掌握了这种方法。

【病弱】

姚合于元和十一年春在知贡举李逢吉主考下进士及第。及第的一系列礼仪结束之后,姚合带着喜报荣归故里相州临河县。其时,送别长安的堂哥时留下了这首诗。

成名后留别从兄

姚合

一辞山舍废躬耕,无事悠悠住帝城。

为客衣裳多不稳,和人诗句固难精。

几年秋赋唯知病,昨日春闱偶有名。

却出关东悲复喜,归寻弟妹别仁兄。

(大意)我离别故乡,停下了晴耕雨读的生活,无可事事地住在长安。旅人的身上,常常装束穿戴不像样,与人唱和也作不出好诗来。我多少年来虽然一直在提交秋试申请,可是身体却不好。前日春闱发榜时我无意中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为了归乡报喜我就要下关东了,悲喜交加的心情萦绕心头。家中弟妹相见让人欢喜,但是此处我却不得不要与仁兄作别了。

这首诗需要留意“几年秋赋唯知病”一句。秋季参加礼部应试的人们都聚集起来,到了秋赋(秋贡)之际,姚合总是被身体不适所烦恼。而在这里则可看到后来的武功体文学中,姚合频繁吟咏自己病弱与衰老的征兆,这一点具有重要的意味。

【山友】

在此时期的姚合诗歌中另外需要关注的是怀念故乡旧友的诗作,在其怀旧的思绪中,对于将友人留在故乡而自己独自上京应举,姚合怀有一种愧疚的心情。

寄旧山隐者

姚合

别君须臾间,历日两度新。

念彼白日长,复值人事并。

未改当时居,心事如野云。

朝朝恣行坐,百事都不闻。

奈何道未尽,出山最艰辛。

奔走衢路间,四枝不属身。

名在进士场,笔毫争等伦。

我性本朴直,词理安得文。

纵然自称心,又不合众人。

以此名字低,不如风中尘。

昨逢卖药客,云是居山邻。

说君忆我心,憔悴其形神。

昔是同枝鸟,今作万里分。

万里亦未遥,喧静终难群。

(大意)我虽想着与你终于在此刻相别,但是日历已经循环了两圈了。我白天过得忙忙碌碌,而且人际关系还令人厌烦。你还住在以前的地方吧,你的心情就像原野上飘荡的云朵一样悠然吧。每天为所欲为,耳边也没有烦心的事情。但是我呢,修行还未结束就来到长安,令人心情痛苦。奔走迂回在帝都的大道上,疲惫得让人觉得手脚似乎都离开了身体。姓名与进士科场相连,挥笔作文争夺名次。但是我本性木讷,遣词造句也无法作出巧妙的诗文。即使自己想得通了,众人的趣味还是与自己不合。为此得不到别人的评价,就像风中飞舞的尘土那样被人肆意糟践。前日,我遇见一个卖药人,好像老家是我邻村的。你还记得我啊,但是我却已经憔悴不堪了。过去栖息在同一棵树上的鸟儿们,现在分别万里各自过活。然而即使相隔万里也不是问题,只是我们分别住在俗内与俗外的两个世界里,再也不能在一起了。

这首诗应作于姚合长安备考的第二年即元和九年,姚合家乡在相州临河县(距河南省安阳东南六十千米),恐怕他是想起了曾经一起在家乡读书,而现在又没有来长安参加科举考试的旧友(旧山隐者)而作的这首诗。

将旧友与姚合联系在一起的是从故乡走出来的卖药人。卖药人带来了旧友“我还记得你啊”的口信(“说君忆我心”)。而姚合这次也是将写给故乡旧友的这首诗托付给那位卖药人。——卖药人是往来于山(隐遁的世界)与世俗之间的信使。而“入山采药”原本就是意味着时而隐遁的惯用语,就如同庾信《奉和赵王游仙》的“藏山还采药,有道得从师”,张籍七律《书怀寄顾八处士》的“未能即便休官去,惭愧南山采药翁”那样,微妙地改变了一下姿态后出现在诗作中。

这首诗前半部分讲的是在长安备考生活的心苦,末尾吐露了互相思念的友情,但需要关注的是“万里亦未遥,喧静终难群”这两句。两个人所相隔的,并不是旧友所在的临河县与姚合所在的长安之间的万里路途,而是投身“喧”的姚合与喜爱“静”的旧友之间的不同的人生选择方式。姚合“酷嗜进士之名”(《寄陕府内兄郭冏瑞公》诗),祈愿荣华富贵而投身这“喧”的世界。在赞成并选择接受科举应试的同时,他也认识到了由此而失去的生活的重要性。“旧山隐者”的生活方式正是自己所失去的那重要的一部分。——姚合其后实现科举及第,以魏博节度从事出仕为官。如同其时所作的《从军乐二首》其二中“遭故乡友人遗弃而心中惭愧(身惭山友愧)”一句那样,姚合对留在故乡旧友(旧山隐者·山友)的思念决不是一时的轻薄之情[69]

别贾岛

姚合

懒作住山人,贫家日赁身。

书多笔渐重,睡少枕常新。

野客狂无过,诗仙瘦始真。

秋风千里去,谁与我相亲。

(大意)你慵懒得住在山里,贫困得每日都要卖力气挣钱。要抄抄写写的分量很多,运笔都慢了下来,也没有时间睡觉,枕头总是干净如新。你作山人的那种疯癫劲儿谁也比不过,而你当起诗仙来,身细体瘦还像个样儿。无论山人还是诗仙都是你自己啊。而此时秋风吹过千里,到底谁才能与我相伴相亲啊。

从这首诗中可以得知,贾岛似乎是承包了一些文书抄写的活儿来糊口度日。抄写文书的活儿曾是贫穷读书人最一般的生计。抄写文书写到手臂酸困,为了赶着交稿有时要不眠不休地连夜干。贾岛的生存方式,是一种与世俗名利的价值标准毫无干系的疯癫清狂;而所谓诗仙就是要将可谓世俗性的沉渣油滑彻底清除干净后才来作诗。——这样贾岛在世俗无用这一点上可谓“懒”,而这样的人也就只能住在山里了。

姚合将从科举中漏网并从世俗荣华中逃逸出来的贾岛称为“住山人”,他对这样的人天然内在地怀有极其亲近的好感。不知是关怀或是同情,但决不同于蔑视底层人的目光,而是一股直接发自内心的爱惜之情。姚合正是将自己与这些人视为同类的。

金州书事寄山中旧友

姚合

安康虽好郡,刺史是憨翁。

买酒终朝饮,吟诗一室空。

自知为政拙,众亦觉心公。

亲事星何在,忧人骨肉同。

薄书岚色里,鼓角水声中。

并邑神州接,帆樯海路通。

野亭晴带雾,竹寺夏多风。

溉稻长洲白,烧林远岫红。

旧山期已失,芳草思何穷。

林下无相笑,男儿五马雄。

(诗歌大意见前章)

这首诗作于姚合赴任金州(汉中盆地的安康)刺史之际,招呼长安诗友来游的诗作。“旧山隐者”“山友”“住山人”等,都是由这里的“山中旧友”变化而来。山中之人,生活在世俗价值观以外,是被世俗的荣华富贵所遗弃的一些人。在长安接到这首诗的贾岛、马戴、喻凫、项斯、无可等人,当时皆是无官的诗人[70]

姚合自贾岛开始特别将他们称为“山中旧友”,并非偶然。处于世俗的荣华富贵与作官名利之外的是“山”,姚合给他们这些受“山”支配的世界居民赋予了很重要的意义。从长安备考时代始,到实现了金州刺史这样的高官厚禄,要知道姚合对与“山中旧友”的这种亲密情感,对怀才不遇的他们来说,不仅仅只是一种同情怜悯之情。

姚合对自己在长安度过的三年备考生活所显示出的那种独特的“被动地应付搪塞”态度,以及他对于那些住在被世俗遗弃的“山”的世界的人们所显示出的独特的亲情,这二者对日后武功体的成熟来说都是不可或缺的要素。

【谦虚】

此时期的诗歌中另有一个值得关注的特征,即姚合为自身及第的惊喜之态而感羞耻并要将其压抑下去的一种含羞的心理。

感时

姚合

忆昔未出身,索寞无精神。

逢人话天命,自贱如尘埃。

君今才出身,飒爽鞍马春。

逢人话天命,自重如千钧。

信涉名利道,举动皆丧真。

君今自世情,何况天下人。

(大意)你尚未进士及第之前,因满心寂寞而毫无生气,遇见人了你就说这是天命,将自己蔑视为尘芥。话说你最近科举刚一及第就英姿飒爽乘马踏春。你遇见人了也会说这是天命,你会将自己夸耀成千钧之宝。踏入名利场后,你所做的所成的事情都去了真意。你如今陷入了世俗人情而不能自拔。连你都尚且如此,更何况世间熙熙攘攘皆为利往呢。

这首诗是在讽刺科举刚一及第就立即变得狂妄自大起来的那些人。姚合科举三次落,第四次实现了及第梦想。其间姚合一定有蔑视他的落第而庆幸自己及第的朋友的。

然而好好读一读这首诗就会发现,其实也不能否定他不是将这首诗写给自己看的。本来科举及第后别人对你的态度大为转变也可以说是人之常情,并不值得大惊小怪。与其说这首诗是讽刺他人的,倒不如说是使人看出,对于实现了及第的“你”的非同寻常的定罪,反倒不是冲着外界发出的。人间丑恶的一面,是内在于姚合自身内心深处的,他自己也不例外,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就吐露出了自惭形秽的感情,这个解释是完全能够成立的。不管怎么说,姚合及第后因吐露出欣喜若狂的真情而作有下面这首诗,诗中就说出了上面“君今纔出身,飒爽鞍马春”的真情。

及第后夜中书事

姚合

夜睡常惊起,春光属野夫。

新衔添一字,旧友逊前途。

喜过还疑梦,狂来不似儒。

爱花持烛看,忆酒犯街沽。

天上名应定,人间盛更无。

报恩丞相阁,何啻杀微躯。

(大意)夜里睡着了也常会惊醒,春光也是为了我这个乡野村夫而照耀的。进士的头上新添了一个“前”字,到现在为止的朋友都要为了我而让路。高兴得过了头,还怀疑这是在做梦,欣喜若狂得失去了儒者的风度。怜惜散花,手持烛光贪婪地眺望,想喝酒就快活地上街去买。位列天子朝前的名字已经定好,人世间这样的荣誉真是无以复加。前去丞相(知贡举李逢吉)府邸报答恩情,我发誓要不惜生命地工作。

即便是对于姚合而言,他也有过如此得意洋洋的及第之喜。其得意之情,几乎如同那抱怨嗟叹诗人的孟郊吟出“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诗句一样,迸发出尽是惊喜之情来。但是那样得意张狂的惊喜一旦过去之后,姚合立即会清醒过来。通过上面那首《感时》诗就读得出来,姚合是将当时惭愧与自责的心情作成诗歌并写给了自己。

姚合看起来不是那种会踩在他人身上来出人头地的一个害羞的人。姚合也忘不了那忘却世俗荣华富贵的“山中人”,他心中的这缕柔情和这种害羞的性格是息息相通的。

姚合的诗歌,在长安备考岁月的最初期里,业已蕴含着其日后武功体文学的萌芽了,这一点已得到确认。只是那些诗文还尚未展示出统一的文学风格来。而且作为武功体最大特征的一个要素,即对于职务的憎恶与倦怠之情,这对于尚未出仕为宦的姚合而言则是暂时无法得知的。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对稳卧的志向、对病弱的标榜、对山友的亲情,以及谦逊的自制心等,都应该看作是表达出了在创作文学之前的所谓姚合自身的一种素质。然而,这种素质不久后在武功体成熟之际就变成一种不可或缺的条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