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见南山的住所——原东居
上面就是以徐松《唐两京城坊考》为中心,并追加了宋敏求《长安志》即若干唐诗或唐代传奇,将升平坊新昌坊以及贾岛居住的升道坊的基本信息加以整理的结果。与相邻的升平坊新昌坊作为高级官僚宅邸鳞次栉比的住宅区相比较的话,升道坊落魄潦倒的迹象就很引人注目。那里被人们认为是人家稀少,尤其南部是“尽是墟墓,绝无人住”即坟墓广布的长安城内的一处荒地。
升道坊是一个东西一千一百二十五米,南北五百八十八米的长方形,其面积超过六十六公顷。据推定其东西南北各有一处坊門,以十字路划分为四个街区。而第一个问题就是,作为贾岛住所的原东居位于升道坊的哪一个角落?然而考虑这个问题,却并未留下切实的资料,因此就只能从贾岛自身关联作品中推测而知了。
升道坊西邻长安城内制高点的乐游原(升平坊),又位于延伸到其东北角以东的山脊线的南侧,所以虽无法向北眺望,但却能向南眺望得到秦岭群山。而其眼前也能收揽曲江胜景。
贾岛从原东居眺望所得的景象,则如下诗所示。
望山
贾岛
南山三十里,不见逾一旬。
冒雨时立望,望之如朋亲。
虬龙一掬波,洗荡千万春。
日日雨不断,愁杀望山人。
天事不可长,劲风来如奔。
阴霪一以扫,浩翠写国门。
长安百万家,家家张屏新。
谁家最好山,我愿为其邻。
(大意)南山位于此去三十里之地,由于阴雨十天也看不见一次。淋着雨站在外边极目远望,仿佛是面对着友人或自家人一样。因为虬龙曾在此掬波荡水,所以也就洗就了这一面万千春色。每天雨下不停,愁杀了许多望山之人。但是由天支配的现象并非永久持续,不久强风就将阴云吹散开来。笼罩在山上的阴云被吹散,溢满南山的青翠就朝着长安城门奔泻而来。长安城里的百万户人家,每家都像是换了屏风一样。谁是最爱山的人?我自己就想把家搬到那爱山人家的隔壁去住。
这首诗并未明示出原东居的地点,但是却在以移居(“我愿为其邻”)为话题中眺望南山的这首诗,应是在卜居之际所作的。贾岛将长安以南三十里高耸入云的秦岭看作是绿色的屏风。由此诗就可知道,贾岛是如此执着于选择看得见南山的住宅用地的。
而原东居也确实如《望山》诗所述的那样似乎是能够眺望得到雄伟的南山的,那么下面就再来追索一下贾岛所执着的南山雄姿吧。下面的两首诗中因明记了升道坊(青门里)或原东居的名称,故而在资料上更为可靠一些。
过贾岛野居
张籍
青门坊外住,行坐见南山。
此地去人远,知君终日闲。
蛙声篱落下,草色户庭间。
好是经过处,唯愁暮独远。
(大意)住在青门坊[32]那边,无论是走着还是坐着总是能够看得见南山的。这边因远离人家,我非常了解你日复一日悠闲的心情。在篱落下就可听得见蛙声,而野外原野的绿色也蔓延到了院子里。你的宅院对于前来造访者是个好地方,只是天黑回家时是很辛苦的。
你住的原东居,正如诗中描写的那样,“行坐见南山”即无论走着坐着什么时候都能看得见南山;而“此地去人远”是说升道坊虽在长安城内,但却是个人烟稀少的地方;“蛙声篱落下,草色户庭间”是在描写宛如被田地与山野包围的郊外住所,那就是诗题中所见的“野居”。
原东居喜唐温琪频至
贾岛
曲江春草生,紫阁雪分明。
汲井尝泉味,听钟问寺名。
墨研秋日雨,茶试老僧铛。
地近劳频访,乌纱出送迎。
(大意)曲江池边春草开始发芽,紫阁峰上分明可见积雪尚存。尝着从井中打上来的泉水,你听着钟声就问我这家寺庙的名字。墨汁要用秋雨来研,茶水要用老僧留下的铁锅来煮。你就住在我家附近,所以就能时常来看我。你来访时我是会戴着乌纱帽亲自到门口来迎送你的。
紫阁峰是从原东居向西南眺望时可见的圭峰旁边的山峰。而在其山麓上,住有既是诗僧也是从弟的无可,还有安放着鸠摩罗什墓的名刹草堂寺。
下面这首诗并非是贾岛的原东居,而是与贾岛造访同住升道坊的卢秀才住所之际所作的诗篇。作为参考先来读一读。
卢秀才南台
贾岛
居在青门里,台当千万岑。
下因冈助势,上有树交阴。
陵远根才辨,空长畔可寻。
新晴登啸月,惊起宿枝禽。
(大意)你家住青门里(升道坊),由其南台可以瞭望得到秦岭的千山万峰。脚下有乐游原的高台相助,头上有树荫遮阳。陵墓(汉代灞陵或杜陵)虽远,而其台基仍然可辨;天空广阔无垠,而在此却可极目远眺天地交融。夕阳晴好,若在这南台上望月而啸的话,一定会惊起枝头棲着的鸟儿满天飞舞吧。
在贾岛现存的诗中,同为青门里的住户登场的仅此一例。南台被认为指的是卢秀才住所所在的乐游原南向上层的那部分。陵墓则应指的是东郊的霸陵与南郊的杜陵。无论是贾岛的原东居还是卢秀才的南台,总之是可知由升道坊能将南山收入视野。
而位于这升道坊中的原东居,眼前就能望见曲江。正如前揭的《原东居喜唐温琪频至》诗中所说的“曲江春草生,紫阁雪分明”,这些就无暇枚举了。下面这首诗恐怕是张籍造访贾岛原东居时,陪同贾岛一起向着曲江去散步之际所作。
与贾岛闲游
张籍
水北原南草色新,雪消风暖不生尘。
城中车马应无数,能解闲行有几人。
(大意)曲江以北乐游原以南,眼前一片春草萌发,雪也消融了,暖风吹来,也扬不起尘土。长安城内来往的车马虽说无数,但是能够品味得了这样悠闲漫步的人,又有几个呢。
升道坊南面有立政坊、敦化坊,还有曲江与芙蓉苑,那一带称为“水北·原南”[33]。
贾岛到长安的第七年即元和十四年春,移居至可以眺望到南山一带的原东居。贾岛对“可以看得见南山的住所”的渴望,是生发于此前一直寓居的延寿里生活中的;而重读其吟咏前寓居的诗歌,对于理解移居原东居所具有的意义则会有所帮助。
延寿里精舍寓居
贾岛
旅讬避华馆,荒棲遂愚慵。
短庭无繁殖,珍果春亦浓。
侧庐废扃枢,织魂时卧逢。
耳目乃鄽井,肺肝及岩峰。
汲泉饮酌余,见我闲静容。
霜蹊犹舒英,寒蝶断来踪。
双履与谁逐,一寻清瘦筇。
(大意)旅途投宿时,并不去华丽的地方,而是住在破烂的小旅馆里,实现自己慵懒的心情。狭小的庭院里虽没有种植什么植物,但到了春天果树依旧会结果的吧。旁边的屋子门也坏了,可以从卧室眺望纤细的月牙。耳目所及的是,市井的喧嚣;而胸中所想的是崇高的山岳。用勺子喝着打上来的井水,可以看见勺子中自己平静的面容。晚秋的小路上,菊花仍在开放;但是蝴蝶到底还是不见了踪影。穿上两双草鞋,准备上谁那里去聊聊吧。那就姑且拄着拐杖去(张籍?)那里拜访一下吧。
这首诗被认为是作于元和七年晚秋,即贾岛为科举应试而上京之后在延寿坊安顿下旅途行李之际的作品。从《延康吟》中的抒怀可以已看出,贾岛在此并非是短期的投宿,而是准备要在此安定下来,那是因为他仰慕住在延康坊的张籍而特别住在距其附近的延寿里的。
这首诗中分正负两方面记下了“贾岛的讲究”。第一是对市井喧嚣的厌恶,第二是对眺望南山的渴望,第三是对井水(泉水)的偏爱。“耳目乃鄽井,肺肝及岩峰”两句很费解,想解释成为:耳目所听所看的是鄽井繁盛的商业买卖,肺肝(衷心的向往)则是看得见远方的秦岭山脉。延寿坊是以街路与西市相隔的西市东邻;西市朝向丝绸之路方向而开,附近粟特商人的波斯宅邸林立,是一个繁华的商业区。贾岛就每日都在目睹这嘈杂的街市,那对于范阳乡下长大的贾岛来说一定可谓是一种所谓大都会的不同世界的喧嚣。在那里可谓只有远望秦岭群山才能将自己带回平静的世界。这首诗显示了贾岛寄托山林的这份特异的执着,上京之后就已在其心中萌发出来,这是一则重要的资料。
延寿里地处平地,而且位于长安城的北部。这里可以看得见的秦岭,与原东居所眺望到的不同,一定是看起来缩小不少了的秦岭。正如从这首诗可以窥测出来的那样,贾岛移居原东居的一大理由就在于南山,所谓可以一览告慰“肺肝”的群山的位置条件。再加上其土地贾岛自身称之为“幽里”,即一个与市井尘嚣相隔离开来的静谧的空间(贾岛《寄李辀侍郎》诗中“幽里近营居”意即最近在幽里营建住宅)。——而关于贾岛对井水特别的执着与爱好则在《关于贾岛诗中“泉”的意思》一章中论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