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闲”的境界

七 “闲”的境界

这组《和左司元郎中秋居十首》的关键词是“闲”。全十首诗中,实际上有六首中用了这个关键词,而且在其六一首诗中就出现了两次。可以说,这组诗就是将元宗简秋日居所的境况,要作为一种闲的情境来描绘出来的作品。既如上所述,无论是对于“官的名望与富贵”的无所欲求、还是对“日常琐事”的审美性的执着,这些都是在“闲”的情况下才会有可能实现的追求。

在仔细研究“闲”的具体内容之前,先通过其一诗来确认一下,张籍是要将元宗简宅如何来描写的吧。

其一:选得闲坊住,秋来草树肥。风前卷筒簟,雨里脱荷衣。

野客留方去,山童取药归。非因入朝省,过此出门稀。

“选得闲坊住”首先就要注意。如前所述,每到佳节时分,占据乐游原高台的升平坊是一个长安人举城出游造访的名胜景点;也是王公显贵们连片置业的高级住宅区,并非是一个寂寞萧条的坊里。当时的“闲”,与现今所说的闲静有所不同,而是带有一种所谓被遗弃后冷落荒废的负面语感。所以到了秋季,满是繁茂的草木在闲坊中疯长。与这样的闲坊印象相称的是,那种人烟稀少、墓地或田地广阔、贾岛所沦落的那个潦倒破败的升道坊[49],而根本与这个升平坊毫不相似。

张籍首先将升平坊规定为闲坊之后,又将出入那里的访客以及主人的形象描写了出来。首先是“野客”。野客信步随意走进元宅,写下草药处方笺后又走了。所谓野客,是指那些与官职毫无瓜葛的村野山夫。其次是“山童”,山童可能是按照野客开下的方子采药归来。所谓其山童,是指那些入山采药来卖的农夫或樵夫的孩子吧。也就是说,出入元宅的访客,未必与政府高官的高门大院相称,可以说是身份卑贱的庶民百姓。而要说主人,除了上朝以外却很少踏出家门,只是在宅院里静静待着。可以说主人全身上下都表现出了对荣华富贵的无所欲求;其三诗中“更恐登清要,难成自在身”(警惕着不要爬上清要的高官,那样的话就不再是自由之身了)的意思,可以算作这里的一个脚注吧。

组诗其一位于全体总括的位置上,所提示的是“宅邸位于寂静冷清的坊里,野客与山童来访以外几乎没有什么人出入;主人除了官署公务以外也不出门。”这是一个极其轻松随便的世界,在这里看不到的是朝气活力与热情积极,也看不到对富贵的雄心奢望。

这里补充一下,所谓的“闲”,在这个时期里以白居易的闲适诗为代表,是多数文人共同为之寄托了兴趣的所在。那么,应该被问及的是,张籍在这些诗中所用的“闲”,具有什么样的含义?这个问题应该可以根据作品来正确地得以理解。

考虑“闲”的含义就意味着,研究“闲”具体是与何种题材共同发生并共同存在的?除了(上述)其一以外,下面就一起来读一下用了“闲”字的六篇诗歌吧。

其二:有地唯栽竹,无池亦养鹅。学书求墨迹,酿酒爱朝和。

古镜铭文浅,神方谜语多。居贫闲自乐,豪客莫相过。

尾联“居贫闲自乐,豪客莫相过”说的是,“主人日子虽过得很贫困,但却在享受着自由的时间。有钱人啊,请不要找到这里来。”在这里共同使用了“闲”与“贫”。在“贫·闲”的境界中,因为“自乐——自己享受自己的生活”,所以就希望“豪客”不要闯进来打搅这么幸福的因果关系。——这里“豪=富豪”,是作为侵害令人满意的“贫·闲”状态的一个负面要素来被认识的。就张籍而言,“贫”也是受到肯定地评价的。而与“豪”直接对应的概念是“贫·闲”中的“贫”。即伴随着“豪”的侵入,直接受到威胁的是“贫”。这样来考虑的话,“贫·闲”关系就并非“虽然贫但是闲”这样的转折关系,而是理解为“因为贫所以闲”的因果关系才比较适当。

张籍是将“闲”与“贫”理解为不可分离而且相互依存的关系的。如果要追求“闲”的话,就必须以“贫”为前提条件。即在这个限定下,“贫”是一个令人期待的条件。

其三:闲来松菊地,未省有埃尘。直去多将药,朝回不访人。

见僧收酒器,迎客换纱巾。更恐登清要,难成自在身。

首联“闲来松菊地,未省有埃尘”说的是,“在这种植了松树与菊花的地方放松一下的话,马上就与世俗的尘埃等都脱离了关系了。”“闲”在此的意思是,世俗尘埃生在自己以外的别处的一种隐者的境界。

“闲”是指一种从职务排挤出来的状态,而将其视为苦痛还是视为舒适,这又是另外一个问题。平均来看,古代的“闲”被认为是一种士人被职务(政事)排挤出来的郁不得志的状态;到了中唐以降,逐渐地被认为是一种从职务中解放出来的自由而理想的状态了。只是在那种情况下,却附带着一个贪婪的条件,即“闲”的状态是建立于一个令人满意的官职在任的基础之上的(吏隐)。

主人元宗简在出去值班时随身带着大量的草药,而从朝廷回来也不再去拜访他人。即,对保养自己的身体看得很重,而对结交官场人际关系则看得很淡。僧侣来访时将酒器隐藏在看不见的地方,客人来访时就戴上纱巾。纱巾如同白居易在《香山避暑二绝》其一中的“纱巾草履竹疏衣”那样,是放松随便的时候戴的头巾。而尾联“更恐登清要,难成自在身”在说就此不再想登上清要官职(高官),因为那样会失去自由之身。这里所描写的是一个虽身为官吏但对公务草草了事、也不图出人头地、却重视自己的身体健康、一心要放松身心地度过余暇时间的元宗简的形象。

顺便说一下,此时元宗简的官职是左司郎中,是一个从五品上的“清要官”(一般五品以上即为可列席朝会的常参官,可谓是日本的殿上人),而左司郎中之上依次为正五品上的给事中(门下省)、谏议大夫(门下省左散骑)、中书舍人(中书省)、御史中丞(御史台[50]),更往上走即为各省的次官(侍郎,正四品下等)或长官(尚书等,正三品)等,因此左司郎中是一个以追求荣华富贵为定位的精英官僚。一考虑到元宗简拥有如此的地位,就不得不认为张籍所描绘出的元宗简像,是在极其明显地沿着一个特定的方向而被扭曲变形了。

其五:闲堂新扫洒,称是早秋天。书客多呈帖,琴僧与合弦。

莎台乘晚上,竹院就凉眠。终日无忙事,还应似得仙。

首联“闲堂新扫洒,称是早秋天”中的“闲”,要先注意的是,这个闲字不是用来形容人物而是用来形容事物(场所)的。元宗简的“闲”的境界,将他所居住的空间也变得“闲”了。

元宗简所交往的人物,除了其一中说的“野客”“山童”之外又增加了“书客”与“琴僧”。善于书法的访客和擅长抚琴的僧侣都是元宗简的客人;总之他那里没有如“豪客”所代表的追名逐利的形象。清客们以文雅相交;而主人则在洒扫清新的厅堂、在爬满莎草的台阶,或在栽满竹子的庭院里,忘却了繁忙的公事而悠闲度日,好似一个仿佛与俗世断交了的仙人一般,被形象化了。

“闲”具有与书客、琴僧、仙人的亲和性,并提示与追逐世俗名利的“忙”处于相对立的关系。

其六:醉倚斑藤杖,闲眠瘿木床。案头行气诀,炉里降真香。

尚俭经营少,居闲意思长。秋茶莫夜饮,新自作松浆。

首联“醉倚斑藤杖,闲眠瘿木床”以及颈联“尚俭经营少,居闲意思长”,出现了两个“闲”字,可谓是一首描写“闲”的作品。主人喜欢醉酒与闲卧,其时有两个小小的讲究,就是主人爱用的“斑藤杖”与“瘿木床”。主人还对气功的秘笈书与请神的降真香非常感兴趣;而由于秋天摘的茶叶妨碍睡眠,就加了松子来亲自来酿酒喝。因为主人是以节俭为宗旨的,所以并不在宅邸内花费金钱和时间去制作。然而,就是在这样以简单朴素为宗旨的“闲”的日子中,过着充满情趣的生活。

元宗简是将“闲”视为与“尚俭”“经营少”、再加一个“养生”等三位一体化来享受的。

其九:林下无拘束,闲行放性灵。好时开药灶,高处置琴亭。

更撰居山记,唯寻相鹤经。初当授衣假,无吏挽门铃。

首联“林下无拘束,闲行放性灵”,“林下”并不单是指林中,正如“林下人”“林下士”意味着隐遁者一样,也如“林居”意味着隐遁生活那样,“林下”是一个指示隐遁世界的用语。这里也是其一个用例。(元宗简的宅地里可能并没有真正的森林)。“闲”是为了“放性灵——原模原样地表露出心情”的条件;使得“性灵”闭塞的是“豪”是“官”等这样世俗的要素,具体来说,末句的“吏挽门铃”(差人按响门铃)即为其一个形态。因为现在的时节是授衣假,即在农历九月中所给予的十五天的假期[51],所以元宗简也不用去担心世俗要素的闯入,是能够在“林下”世界中享受其“闲”的境界的。

“闲”指的是一种被“官”继而被富贵排挤在外的境遇。按照“闲”的原意,闲居是指一种被置身野外的郁不得志者的生活。但是,后期的韦应物发明了所谓“吏隐”的概念[52],而又经过白居易将“吏隐”用作“闲适”的方法而固定下来以后,“闲”就变成为担任着官职并确保着富贵的同时、从公务中被解放出来的一种自由时间。这样的“闲”由于兼有富贵,因而并不再伴有心身的苦痛而能与“适”相关联,即所谓“闲适”的概念也就此成立了。(参照前章《张籍闲居诗的成熟》,特别是结论部分)

由于对于“闲”的含义产生了如此的差异,关于中唐以降的文学中所出现的“闲居”,就必须要考虑到两个极端的情形。一个是官职在任并确保了富贵之际的“闲”;另一个是更加保留了原意,“不为官”“不取富贵”之际的“闲”。前者由白居易的“闲适诗”而走向成熟,后者相对于前者眼下称为“闲居诗”用以区别比较适当吧。

此外,后者的情形下,不限于“无官”,也包含有“沉沦于微官”的状态而广义地去考虑,则更与实际状态相吻合。张籍在太常寺太祝这个正九品上的微官上沉沦了十年、而且其间还罹患严重的眼疾、不得已而辞官在家的状态,就成为后者“闲”的一个典型。正如前章既已论述的那样,张籍正是从这种郁不得志者的“闲”中,使其独创的“闲居诗”走向了成熟。中唐以降,以上述二者为两个极端,其间各种形态的闲居又派生了出来。

张籍在《和左司元郎中秋居十首》中,以“闲”为主题,将元宗简的“闲居”描写了出来。而其闲居的性质,最后在此应确认一下。——元宗简作为一个所谓左司郎中的从五品上的高官、而且在所谓升平坊的高级住宅区购置了宅邸,客观上看来,毫无疑问是处在一个富贵的境遇之中的。然而,张籍笔下所描写的元宗简与元宗简宅邸,却与其客观事实不同。而且位于升平坊的宅邸更被看作是闲坊之宅,元宗简也被塑造成一个对职务毫无干劲、对荣华富贵毫无热情的人物。“居贫闲自乐”(其二)中所表达的意思,在这里是具有象征性而且是决定性的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