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和诗以前的张籍

九 唱和诗以前的张籍

由唱和诗所描写出来的元宗简的世界,显示出其对朴素生活的追求、对官职的毫无兴趣、对遁世的渴望、以药食而养生,以及对身边琐事的关注等的一种意向性,总而言之这些都是由朴素与无欲的价值观所贯穿下来的。

可是这样的意向性与价值观究竟存在于何处呢?这里包含着微妙而复杂的问题。尽管如此,元宗简真实的生活具有如此“朴素”“无欲”特征的可能性也应该是很难排除的;至少可以确信元宗简所过的并非是一种标榜与之相反的价值观、炫耀一夜暴富的低俗嗜好的那样一种生活吧。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张籍也不会专门选取元宗简宅邸来创作这样的唱和诗的。但是,元宗简宅邸却绝非陋巷中的贫家寒室,而且元宗简本人既非乡野村夫也非底层小官。总之,他是一个不乏荣华富贵的人物。因此,必须要考虑到,被张籍组诗所描写的元宗简的世界,多多少少都强烈反映着张籍本人的价值观。

考虑上述观点的线索,在这组唱和诗之前的二人交往的诗作中就应会有所存在。因元宗简的作品全已散佚,只能来集中追寻张籍的诗歌了。如上所述,张籍于元和五年与元宗简结识,但二人的交游深化到亲密而持续阶段的时期,却到了张籍治愈了眼疾也复归了官职(国子助教)的元和十一年冬季以降,而诗歌的应酬也是从这个时期开始活跃起来的。

首先要关注的是下面这首诗歌。因诗题写作《寄元员外》,可知此时正值元宗简在任金部员外郎。元宗简就任金部员外郎(从六品上)是在元和十一年,到了元和十三年就升任郎中了(在此期间张籍为国子助教)。故而诗歌的创作时间也限定于这个时期。

寄元员外

张籍

外郎直罢无余事,扫洒书堂试药炉。

门巷不教当要闹,诗篇转觉足工夫。

月明台上唯僧到,夜静坊中有酒沽。

朝省入频闲日少,可能同作旧游无。

(大意)你担任了金部员外郎,值班结束后清闲下来,洒扫书堂点起药炉。你将宅邸选建在避开繁华的地方,看得出在诗歌创作上你也越来越下功夫了。不过你常常去官署上班,也没有多少闲暇的日子吧。什么时候我们俩再一起去踏访曾经出游过的地方吧。

元宗简于升任金部员外郎之前的元和十年即购置了升平坊宅邸,以此这里的“门巷不教当要闹”是指其升平坊宅邸。张籍在这首诗里也还是将升平坊描写成为一个“并非要闹”的寂静的坊里。

包含上面一点之外,很明显的是这首诗与作于两三年后的《和左司元郎中秋居十首》拥有多处相同之处。如值班结束下班后就无所事事;埋头将书斋洒扫得一尘不染;还常常清理炼丹的药炉;喜欢伫立在傍晚的台阶上,喜欢邀请僧侣前来闲谈等。——这两处诗歌都通过元宗简如此的举止行为,将其喜爱闲雅的禀性显现了出来。要做一个对应表的话,将会如下所示。

A“外郎直罢无余事”:其三“直去多将药,朝迴不访人”,其四“身外无余事”

B“扫洒书堂试药炉”:其五“闲堂新扫洒”,其九“好时开药灶”

C“门巷不教当要闹”:其一“选得闲坊住”

D“诗篇转觉足功夫”:其四“诗语入秋高……唯应笔砚劳”,其十“新诗才上卷,已得满城传”

E“月明台上唯僧到”:其三“见僧收酒器”,其五“莎台乘晚上”

F“夜静坊中有酒沽”:其七“好酒问人沽”

C组不过是将七言句换作五言句;A组将值班与余事等素材组合起来;B组也同样将扫洒与药炉组合起来;E组有些复杂,是将“僧人来访”与“夜台”在变化的同时组合起来。

这样来看的话,似乎可以说《和左司元郎中秋居十首》是将《寄元员外》诗中预先准备好了的元宗简闲居的意象,以组诗的形式扩大化了的结果。

那么元宗简如此闲居的意象,是被如何形成的呢?按照常识来说,那些意象在元宗简的生活中既已存在,由此察觉之后而被形成了意象的吧。但是,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应该考虑到,形成意象的更为本质性的因素,已经在张籍自身的“闲居”观中被预先准备好了。

书怀寄元郎中

张籍

转觉人间无气味,常因身外省因缘。

经过独爱游山客,计较唯求买药钱。

重作学官闲尽日,一离江坞病多年。

吟君钓客词中语,便欲南归榜小船。

(大意)最近渐渐感觉不到人间的味道了,而常从身边悟出佛法所教诲的因缘来。顺便来访的人,只有忘记凡俗而进山游玩的友人(元宗简);而让我计较的只有买药的钱。我重新做了学官(助教→广文馆博士),得以安闲地度日。想来一度离开故乡的村庄(安徽省和县),竟在病中度过了这么长的一段年月。吟咏你的《钓客词》诗句时,不知怎么地特别想回到南方去泛舟江上啊。

这首诗作于元和十三年张籍从国子助教晋升至广文馆博士之间的那个时间点上。

正如诗题中的“书怀”所示,这首诗是专门抒发张籍自己胸臆的作品。张籍失去了对世间(人间)的兴趣,而触及到他身边所发生的事情,他就不由得想起了佛法教诲的因缘说来。而对世间失去兴趣的结果,使得张籍的兴趣就仅仅集中在以下三个地方。第一个是与游于世间以外的人(游山客)的亲密交往,第二个是他的自我养生,第三个是渴望归隐。张籍并且将这三个兴趣分别写进了下面三句诗中:“经过独爱游山客”“计较唯求买药钱”,以及“便欲南归榜小船”。

而支撑在上述心思下面的是张籍“闲”的境遇。因为置身所谓学官这种不忙的官职,不管他喜欢还是不喜欢张籍都处于这种“闲”的境遇之中。然而现实却是,以上这三种心思却并非是在张籍就任学官之后才生发出来的。就任学官之前,于所谓太常寺太祝的管理太庙神位的小官在任的十年之间,这样的心思就业已被深深印刻在了张籍的心中。这个时期,张籍在长期沉沦于微职的焦躁心绪下、在更由于担心眼疾而导致失明的恐怖中,以及在无奈辞官的懊悔之中,忍耐着这种被富贵排除在外的所谓“闲”的境遇,竭力摸索出了一种生存下去的方法;同时从那样的闲居生活中所创作出来的就是张籍的“闲居诗”。而本文认为,在这种闲居诗中所形成的价值观与审美意识,即使在其后眼疾痊愈、官职复归(国子助教)之后仍被继承了下来(参照前章《张籍闲居诗的成熟》)。

下面再读一首张籍寄给元宗简的诗作。创作时间虽未能确定,但很有可能是元和十五年以前的作品。从诗中叙述了张籍远离升平坊的元宗简宅邸(“恨言相去遥”)可以判断,此时仍是张籍住在延康坊的时期。张籍于长庆元年(821)就任国子博士之后,移居到了距离元宗简所住的升平坊相当近的靖(静)安坊。因为此诗当时的季节是秋季,因此应是元和十二年至元和十五年之间的某个秋季所作。

雨中寄元宗简

张籍

秋堂羸病起,盥漱风雨朝。

竹影冷疏涩,榆叶暗飘萧。

街径多坠果,墙隅有蜕蜩。

延瞻游步阻,独坐闲思饶。

君居应如此,恨言相去遥。

(大意)秋日的房间里,拖着羸病的身子起来;风雨交加的早上,洗漱束发。竹子的姿态清冷而肃穆,茂密的榆树叶子沙沙作响。道路的两边落满了果实;土墙的墙角里,滚落着蝉蜕。即使试着眺望远处,走着去太费时间了。独自坐着,沉溺于安静的思绪中。你的生活也应该和我一样吧。遗憾的只是,我俩相互住得太远了点儿。

考虑到与《和左司元郎中秋居十首》关联起来看,这首诗有两个值得注意的地方。第一,这是一首张籍描述自己“秋堂”生活的作品,题材上也与描写元宗简“秋居”生活的《秋居诗》相互关联。第二,叙述了张籍自己的“秋堂”生活应该与元宗简的“秋居”生活相类似(“君居应如此”),预想着二人生活的和谐状态,而且也期待着二人感情也相通相合。——不过,“君居应如此”到底还是一句叙述推测的话语,在此时间点上张籍还尚未造访过元宗简宅邸。可想而知,“君居应如此,恨言相去遥”二句很有可能是在婉转地表达张籍想造访元宗简宅邸的愿望。如果这样的话,元宗简的《秋居诗》与张籍的这首诗实际上应是同一系列的作品。

首先就列举的第一点来看,这里所描写的,与其说是一个放松随便的闲居,不如说是接近于一个被阴暗的荫翳所遮蔽起来的幽居的语感[54]。对其阴暗的情调中,所谓“拖着羸病的身子起来”的情景设定也带有几分影响吧。但是这个结论却不能仅仅在这一点上寻找理由。此外,在所谓“在风雨交加的早上、洗漱束发”那样漫不经心的举止中,使得一个并不依存于世间(及其价值观)的轮廓鲜明的人的形象浮现了出来。而伫立在风雨飘摇阴暗湿冷之中的竹子或榆树的姿态,也似乎在暗示着住在那个世界的人那忍受孤独的心灵。那道路两边落下的果实,以及土墙角落里滚落的蝉蜕,对这生活在被世间权贵利益所吞没的人来说,它们也是一种发觉不到但却真实存在的姿态。通过这样的描写,这首诗成功地描绘出了一个被排除在世间之外的孤独人的姿态。被排除在世间之外,意即不受那个支配世间(官的世界)富贵与权力的价值观的约束而漏网脱离出来的意思。

张籍在诗中除了描写了自己秋堂孤独的生活以外,还道出一句“你的生活也应该和我一样吧”。这句应该理解为,张籍不仅仅是预想着元宗简在居住状况及日常举动上与自己相似,而是信赖并期待着与元宗简共同享有闲居的价值观。(客观上元宗简虽置身于富贵的立场上,但在对闲居的感觉上却是一个与张籍共鸣相惜的同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