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乐府及其连续

二 乐府及其连续

在张籍诗集的五言律诗卷中,占据前三分之一的无记名作品中也包含有乐府诗歌。乐府是一种经典表现无记名性诗歌的类型。

出塞

张籍

秋塞雪初下,将军远出师。

分营长记火,放马不收旗。

月冷边帐湿,沙昏夜探迟。

征人皆白首,谁见灭胡时。

作为乐府(拟古乐府)的理所当然的做法,这首诗中,作为作者的张籍自身的记名性要素,即直接从张籍个人的体验或感情而来的是,从作品的前面远远地退出来,可谓从作者独立的第三人称的视点来吟咏诗歌[60]。乐府并非是一种标记着特定作者的创作型诗歌,而是作为大众的歌谣而形成的一种样式,而文人的拟古乐府也模仿了这种样式。

在五律卷前部集中起来的无记名诗中,严格说来虽然并非是拟古乐府,但也收录了与其相似的作品。下面要列举的《思远人》诗,就以“新题乐府”收入在郭茂倩的《乐府诗集》卷九十三中。这首诗虽未用古乐府题,但却是一篇忠实地模仿了古乐府手法(无记名性·闺怨性的主题)的作品,因此才根据新题而被认定为乐府的吧。

思远人

张籍

野桥春水清,桥上送君行。

去去人应老,年年草自生。

出门看远道,无信向边城。

杨柳别离处,秋蝉今复鸣。

(大意)野桥架起在清澈的春水之上,在那桥头我为你送行。就在你远赴多地的时候,我人也就老了吧。即便如此,年年当野草发芽抽秆之际,我依旧会出门来眺望你远去的驿路,而自你远去了边城,就再也没有寄来书信了。在我们别离时的杨柳之上,现在已有秋蝉在鸣唱了。

这首诗叙述了对远赴“边城”的“你”的思念之情。第四句“年年草自生”是沿袭了《楚辞》“招隐士”中的“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即思念并想要召唤回已成隐士的王孙的诗句。限于原句中的思念主体,并非女性而是男性。在张籍这首诗中,讲述送别远赴边城的你,并在等待你归来的同时,担心自己衰老下去的主体,要是按照中国古典诗歌的做法(边塞诗与闺怨诗结合的类型),一定是一个女性。然而在这首诗中,并未突出其主体女性的性格,倒不如说反而将其抑制并呈现出了中性化这一点,应值得注意。

《乐府诗集》轻易地就将这首诗归类于新题乐府,但是张籍自身作诗时究竟是否有此意识,还尚待考察。就张籍而言,之所以识别其乐府(含新题乐府)与非乐府并非易事,因为在二者的分界领域上,还分布着不少的作品。张籍并非是将乐府与非乐府区分开来而作诗的,倒不如说是在以往的基础之上,使得乐府即无记名性的手法,明显地渗透在非乐府的作品中。这样具有意图性的诗歌创作,就被判断为张籍的一个特征。而根据这一点,就足以将张籍的《思远人》根据《乐府诗集》而归类于新题乐府的想法,是很不充分的;倒不如说,与乐府中具有明显传统性闺怨特征的王建同题之作相比[61],可以将这首抑制了闺怨风格的诗篇,定位为一篇具有作于乐府与非乐府分界线上的独自主张的作品,反倒是非常重要的。

下面这首《送远客》(再揭)如上所述,就在此仅简单加以补充说明。这首诗虽然是无记名性的作品,但却并未收入《乐府诗集》中。究其理由,可能是因为缺少类似乐府的闺怨性要素吧;加之即使作为一首张籍基于自身的体验而作的诗也是能解释得通的,的确是由于其具有多义性之故吧。

南原相送处,秋水草还生。同作异乡客,如今分路行。

因谁寄归信,渐远问前程。明日重阳节,无人上古城。

这首诗如上所述采用了无记名的手法。然而即使采用了无记名手法,这首作品读起来还是偏向于看不见作者张籍本人的影子,那是因为作者将送别友人出行的“送者”的视线亲密地融入到作品之中的缘故。

无记名作品中也常会有第一人称出现的情况。在那种情况下,第一人称定位于与作者区别开来的“作品中的第一人称(说话方)”。但是在这首诗中,仅仅解释为“区别于作者的作品中第一人称”还是无法涵盖全部内容的。颔联“同作异乡客,如今分路行”就表明了送者与被送者都处于被望乡之念所感动的境遇之中。总之,作为作品中第一人称的送者,并不是一个仅从外部遥望被送者的冷静观察者,而是作为一个登上同一舞台并共享同一心情的“活生生的思想者”而显现在眼前的。而且颈联“因谁寄归信,渐远问前程”中,作品中第一人称即使追随被送者,也想要托人向故乡寄回书信,是作为这么一个“热烈而悲哀的人”而被描写出来的。这样抱有感情地介入到作品中去的第一人称,就并非是仅仅为了使作品得以推进而被权宜地设定成一个冷静的观察者了;其背后使人明显地感觉到是作者自身正在主动向其靠近。而结果就是,这首诗虽然基本上被定为无记名诗歌,但是还是给人以跨出界外的印象。——张籍是朝着一般体验性记名诗与无记名诗之间那微妙的分界区域,将这首诗投入了进去的。

下面这首诗,是一首送给返回故乡的人的诗歌。

送友人归山

张籍

出山成北首,重去结茅庐。

移石修废井,扫龛盛旧书。

开田留杏树,分洞与僧居。

长在幽峰里,樵人见亦疏。

(大意)你虽离开故乡就已决心要埋骨他方,但是这次又回到故乡重新搭起了茅屋。搬挪石块,修缮古井,打扫佛龛,堆放旧书。开垦农田时,小心留下杏树;在山洞中,与僧侣一起休息。就在你总是躲在深山中时,恐怕连山中的樵夫见了你也一定会认不出来了吧。

与前诗同样,这首诗也没有什么特别设定离别情景的信息。被送者的某个“友人”也是无记名的,作为诗中第一人称的送者也未含有可以认定为作者本人的任何信息。友人虽回到了故乡(“山”),但那故乡位于何处也完全没有记述下来。在这一点上是具备了无记名作品的特征的。

然而,这首诗的场景中,还是能推测得出到作者自身(张籍)视点的介入。说起来“友人”作为一个渴望归隐的人物,在诗中未必得以彻底典型化。“友人”可能是为探索仕途上进的路径,曾一度决然舍弃乡里而投身到广阔的世间中去了(“出山成北首”)。但是现在其希望破灭,离开世俗又再度要返回乡里了。那么其心理的波动曲折,即暗示着其背后隐藏有一段特定人物的具体经历。结果就是,虽然作者张籍都未直接介入,但是潜流在作品底层对人物深刻的共鸣,还是使人设想得到成为共鸣主题的作者自身视线的移动。——王维《送友人》诗中有“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虽未显示出被送者(“君”)与作品中送者之间的具体信息,但是由于抱有对归隐者深切的共鸣,在诗中还是能体会得出作者王维自身的视线。张籍这首诗的情况就与此相类似。

上述三首诗《思远人》《送远客》《送友人归山》,其顺序就显示出由无记名性到记名性风格的推移。从无记名性作品到记名性作品之间,能够做到没有任何大的断裂且平滑持续地推移,这一点作为张籍诗歌的特征具有重要的意义。即,在张籍的无记名与记名,以及情况类似的乐府与非乐府诗歌之间,并未划以明确的界限而使其相互隔离,倒不如说是在其分界区域上张籍要创作出至今尚未出现过的新样式的诗歌,这一点必须要作为张籍诗歌的一个特征来给予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