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悲剧的特性——调和性的力量的悬置
有趣的是,在《现代戏剧进化史》的第二部分中,卢卡奇看似否定了他第一章的内容。在此,他首先认为,新的戏剧来自有意识的理性需要。他认为现代戏剧是至今为止第一个不从神秘—宗教的意识中起源的戏剧。并且,这一戏剧较之于以前的戏剧类型,不仅在美感和表现力度上更为强烈,而且在质量上也要更为优越。这些与第一章相互矛盾的判断使得我们不禁产生困惑。
但实际上,进入19世纪以后,现代戏剧已然是一种逐渐与剧场分离的“书本戏剧”。因此,这里的现代戏剧似乎区分于《现代戏剧进化史》第一章所讨论的近代戏剧,与之对比的类型也并非是古典悲剧,而是文艺复兴时期后的封建宫廷戏剧。但与古希腊戏剧相比,这一现代戏剧因缺乏“庄严感”(der Mangel des Feierlichen)[30]而逊色不少。而这一新语境下的现代戏剧最高的成就,正是一种不再拘泥于写实主义或道德说教的现代悲剧,后者才能体现这一时期市民戏剧(das brgüerliche Drama)在审美主义意义上的成就[31]。因此,在接下来的讨论中,我也不再区分现代戏剧与现代悲剧在使用范围上的差异。
第一,这一现代悲剧也面对着一个早期戏剧未曾遭遇的根本性的“历史问题”——意识的绝望(das Hoffnungslose der Bewuβtheit),即“从一开始就对源自计划的运动确定的无结果性的这一意识的绝望”[32]。而这一“意识之绝望”,与之前第一章中,悲剧(戏剧)创作的时代背景完全不同,在后一个历史阶段中,上升的资产阶级已然将生活之“成问题性”作为新的、从未有过的历史状态,即现代生活的“成问题性”。卢卡奇认为,正是在这种绝望,才促成了人们当下对悲剧艺术的真实需要。
第二,由这一绝望则带了现时代对悲剧的渴望。所以悲剧对现实冲突与苦难的“这一模仿”就有了更加丰富的含义。悲剧绝非一种单纯的复制,相反,它在传统神性悲剧失去自然宗教意义上的调和性能力之后,承担起了一种独立职能:主体将面对生活的苦难本身,并通过对它的模仿,创造出一个比日常生活更具真实性的必然世界。而在这个世界中,悲剧中人不仅表现了对超越现实的应然世界的渴望,更获得一种超越矛盾与痛苦的可行之路,即便这一条路是以死亡的方式被呈现出来的。
第三,我们要追问的是,上述这一对命运的渴望是否能够自发地带来对命运之可理解性(intelligiblity)的解答呢?卢卡奇在这里实际有意回避了这个问题。换言之,卢卡奇是将命运的有效性等同于我们对命运本身的理解。就悲剧“痛苦—愉悦”这一悖论而言,卢卡奇在《现代戏剧进化史》中跳过了最为关键的论证。卢卡奇仅仅将悲剧的神秘性当作调解的方式,并将之视为一种经验中的感性事实,因此对这一“经验”的先验演绎也就被一笔带过。但之后卢卡奇悲剧思想转变证明了,构成现代悲剧中的这一“神秘性”的体验的诸多要素和机制,早已与古典悲剧大相径庭,只是写作《现代戏剧进化史》的卢卡奇尚未充分认识到这一点。
但上述问题正也契合了卢卡奇在“西美尔—新康德主义”时期的思考方式。对西美尔而言,我们在现实生活中的悲剧感,正应对着我们“碎片化”(fragmentation)的现实。因此,只有当“超越碎片化”成为艺术或审美范式的目标时,悲剧才能成为当下人们所追求的艺术表现方式。在这个意义上,悲剧问题的核心是给出超越碎片化本身的艺术形式,而悲剧提供的解决方案也成了卢卡奇所期盼的新艺术类型。但至于这一艺术形式的背后具体的“精神力量”的来源,在《现代戏剧进化史》中仍尚未被充分解答。这一“未解之谜”直到《悲剧的形而上学》中才给出答案。
我们不妨将这个问题在之后再做叙述,下面我将沿着卢卡奇对于命运必然性的论述,勾勒出整个《现代戏剧进化史》中的卢卡奇悲剧观的思想线索以及理论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