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的反讽:艺术的“反思性”

二、小说的反讽:艺术的“反思性”

反讽被卢卡奇定位为主体的“自我认识”(self-recognition)与“自我放弃”(self-resignation)[62]的“反思能力”。在黑格尔的意义上,这种“反思”(reflection)正是现代艺术才可能具备的“反思性”。首先,“自我认识”所展开历程,也正是小说中,主人公对生活之内在价值追求过程中的“冒险”历程:一方面,面对缺乏总体的世界,主人公意识到这一世界中所有定在的规范与习俗,都对立于心灵内在的应然,继而仍然坚持凭靠自身的“主观伦理”去赋予对象以形式;另一方面,他又能不断反思原先所坚持的价值与伦理。当主人公认识到原先坚守的价值与伦理秩序,已经沦为了异己的“外在规律”时,就毅然将之否定与放弃。所以,这一“认识过程”也正是小说主人公在个体生活中不断构建“第二自然”,并不断以否定的方式走出“第二自然”的过程。

这一反思性的认识过程,使得小说的主人公与他的创作者,在不同的层次上察觉并认识到了主体与客观世界各自的局限性。这一自觉意识带来了两个积极的成果。第一,小说主人公对世界(他所造之物)的反思,同样也会落实在对他自己的反思上。因此,小说的创作主体被迫成了一种“接受性”的主体。这就导向了反讽的第二个层面——“自我放弃”。成为“接受性”的主体,预示了小说主人公必须“像自己认识世界那样去认识自己、对待自己”[63]。这一反讽的自我认知方式,也正是对小说主人公自我主体之“定在”的又一次否定与放弃。于是,在不断历练与成长的时间性过程中,小说主人公逐渐意识到,对外在现实仅仅采取全盘否定的立场,终将使自己陷入“主观”性的偏执中。

其次,在反讽的自我否定与放弃的每个瞬间,小说的读者,可以通过小说主人公的一次次历险,瞥见(glimpse)终极的绝对——生活中隐藏着的总体。正是对总体性的某种揭示,使得卢卡奇将反讽视为小说的客观性来源[64]。那么,小说读者如何经由小说主人公的内部世界,或者说,在主人公的内心世界中,以反讽的方式瞥见一个可能的统一世界呢?必须承认的是,在冒险的意义上,小说本不完整的世界中的任一部分,都无法被主人公赋予一个(总体意义上的)整体。不过,当主人公对眼前的某个局部进行反思并采取“放弃态度”时,则又一次将自己与世界分离开来。在主体与世界的这一分离过程中,主体一方所坚持的理想(ideal)得以呈现。而这一“瞥见”的方式,即这一反讽的方式,则是由小说作者所给出的艺术加工,后者正是小说艺术“形式”的意义所在。

不难看出,在第二环节上(小说作者的反讽),小说并非如同经典艺术那样,试图将理想与现实调和一致(reconciliation)。相反,小说采取了一种被卢卡奇命名为“接近”(conciliation)的独特的赋形方式。所谓“接近”,即小说主人公在“反讽”中,再次确认了理想与现实这两极世界的共在(卢卡奇在此干脆将之称为“天堂与人间”)[65]。而这两个共在世界(天堂与人间)所构成的总体,才成就出一个完整的整体世界。两个世界都需要通过对方才能确认自身,而缺少任何一方,小说所叙述的世界都将丧失其叙述的客观性,继而或是陷入纯粹的主观抒情性,或是堕落为以虚无为基础的消遣文学。

因此,对“天堂”这一惊鸿一瞥(glimpse),同时也必然伴随着对这一天堂在现实中尚未达成的洞见。这一对世界的“相伴相生”,以反讽的方式指向了小说读者。在这一双重反讽下,小说读者必然处于一种“成人的忧郁状态”[66]。现实对读者以及小说主人公的创作者来说,都是极为痛苦的。因为小说呈现了真实世界的残酷:主人公的理想终将毁灭于残酷的世界之中。但这一残酷的世界虽是无可成就,却也是不可或缺的,因为这是我们唯一的世界,也是我们存在的唯一现实的方式。卢卡奇在此借用诺瓦利斯的话说道:“(小说家)把每个文学创作之最本质的信条设置为一个对日常生活的拷问,是他必须做的事情,这一点越是深入、越是痛苦,他就必须越深入、越痛苦地学着明白:这只是一个需要而不是一个有效的现实。”[67]

对阅读小说的读者而言,他在与小说主人公共同经历的冒险中,也必然面对着下述的两难局面:一方面,他们意识到,小说中的主人公在自我的反讽中意识到与生活斗争的无意义性,另一方面,也明白放弃斗争的无意义性。但正是通过这一“双重反讽”,小说的读者才能在阅读体验中不断超越现实与自身。正是“认识—放弃”的“赋形”的不断持续,读者(以及小说作者)才能在接受现实的同时,也完成对现实与自己的超越。这也正是黑格尔辩证法意义上的精神发展历程。在精神辩证发展的意义上,小说必须站在超越“存在”的高度上,发现“存在”背后总体的“生成”,以及现阶段的“存在”中“合乎理性的部分”。

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小说与《无产阶级意识》中的德国哲学享有同等的地位。透过对主体“内在性”走向客观化(进入现实世界)的叙述,小说言说的正是现代人如何在精神成长中赋予生活以形式的过程,是对“生活何以有意义”的言说。不妨说,小说也是对德国哲学其思辨性的一种感性的艺术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