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悲剧克服抒情性的可能性与现实出路
在《悲剧的形而上学》中,卢卡奇是从毁灭意义上的死亡出发,论述对渴望的满足,从而进入了对悲剧抒情性的讨论。悲剧作为一种艺术形式,是以根除渴望的方式,来完成对渴望的满足的,而抒情性悲剧的问题在于,它始终在悲剧中充斥着渴望。而这一观点,与《渴望与形式》中卢卡奇对悲剧的期待相背离。
正如我前面所分析的那样:“渴望”在卢卡奇眼中,最先被描述为一种多愁善感的状态。然而这种状态是无法被把握的,因此它不具有可被形式化的可能,即它一直只能处于杂乱无章的状态之下。渴望意味着对生活形式的渴望,而形式是满足渴望的唯一手段。悲剧作为一种形式,就其自身的特性而言,满足的方式只能是根除渴望,换言之,根除渴望即打破渴望多愁善感且杂乱无章的状态。
相形比较下,抒情的原则则反其道而行之。对卢卡奇来说,纯粹的抒情性,正是渴望的象征。在《渴望与形式》中,卢卡奇就以抒情诗为例,论述了如下观点:抒情诗将整个世界及其所有的行动和事件都排除在外,由此没有明确的对象的情感围绕着自己循环往复[44]。可以这么说,抒情性,意味着纯粹的主观性,也意味着主体的情感无对象性的、也无形式的状态。
卢卡奇认为,正是在悲剧的伟大时刻中,悲剧主人公的命运才迫使主人公自身超越了他自己的行为。因此悲剧依靠着命运,一方面超出了悲剧主人公的所在世界的庸常;另一方面,悲剧同时也超越了主人公自身的渴望,以及由渴望所赋形的对象。从某种意义上说,悲剧的命运使得主人公意识到了面前对象的虚假性,因为命运是唯一的本质,它直接来自悲剧神秘性力量对内在于主人公本质的提取。如此一来,在由伟大时刻所带来的命运中,悲剧主人公可以将自己的行动以及他人的行动加以重新理解。这正是上文所提到的,悲剧中所产生的新的记忆、伦理与正义。也正因如此,悲剧奇迹般地给予了原先囿于主体的悲剧人物以形式,以便克服主人公原本的抒情状态。
现代悲剧对抒情性的克服在于伟大瞬间中所产生的奇迹。正是在这一瞬间的奇迹里,悲剧人物内在的本质变成了他们自己的命运——悲剧中人发现了他们的内心价值,并且乐意为这一价值,对抗其他持有决然相反价值的悲剧人物。在这种对抗中,命运的主线就被表现了出来。命运意味着本质不仅被人们意识到,更意味着人为了达到它必须走向一条斗争的道路。在这里,命运的道路彰显出了人之内在本质,这正体现了悲剧的戏剧性:只有在命运意识中,即在剥离开琐碎生活后,意识到通向命运本质的悲剧中人,才能从原先的渴望中,即内在的抒情要求中解脱出来。从悲剧创作的角度来说,上述过程要求悲剧对人物和事件进行简化,以便走出命运,从而体现出“事物本质所赋予的、高度集中的丰富性”。卢卡奇认定,这一看似冷漠的命运化的过程,并不只是一般的抽象的知性过程,而是“一种命运意识在抒情上的成熟”[45]。卢卡奇将这种新悲剧的创作,视为艺术形式与心灵本质的高度契合,这正是戏剧性对抒情的满足,也是对二者矛盾的调和,卢卡奇甚至认为,“只有在这里,戏剧性和抒情性不再是相对立的原则;抒情性是真正戏剧性所能到的最高点”[46]。
所以,对抒情性的克服,意味着悲剧本身也不再具有任何对渴望的表达。悲剧只是将渴望被满足的状态以艺术的方式表现出来。人们欣赏悲剧,实质上是在欣赏那些以毁灭方式才能彰显的价值、人与事件。在这种看似神秘主义悲剧中,作为欣赏者的观众,将悲剧中的毁灭理解为满足悲剧主人公达到完美境地的唯一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