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尔——艺术的终结与第二自然

一、黑格尔——艺术的终结与第二自然

在黑格尔眼中,艺术关乎真理。在他看来,艺术绝非制造感官“幻相”的奇技淫巧,相反,正是艺术把现象中真实的意蕴从虚幻世界中解脱出来,从而使现象达到了与“主体心灵”等同高度的“实在性”[20]。在黑格尔看来,艺术是我们认识真理的感性方式,是我们的感性知识。艺术关乎我们能否凭借感性,去“直接地”体认生活的意义。

但黑格尔也认为,现时代已经不再对艺术亲善。在《美学讲演录》的序言中,黑格尔对现代艺术做出了如下判词:

就它的最高职能来说,艺术对于我们现代人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因此,它也丧失了真正真实和生命,已不复能维持它从前的现实中的必须和崇高地位,毋宁说,它已转移到我们的观念世界里去了。现在艺术作品在我们心里所激发起来的,除了直接享受以外,还有我们的判断,我们把艺术作品的内容和表现手段以及二者的合适和不合适都加以思考了。艺术的科学在今日比往日更加需要,往日单是艺术本身就完全可以使人满足。今日艺术却邀请我们对它进行思考,目的不再把它再现出来,而是用科学的方式去认识它究竟是什么。[21]

就黑格尔《美学》这一部分的上下文而言,艺术之所以不再能满足精神的最高需求的原因,可以作如下概括:现代生活随着精神的发展变得高度繁复,而这与艺术质朴、简单的感性的表现形式间存在不可协调的矛盾。而这正是黑格尔意义上的“现代世界的散文化”。

这一精神发展的复杂化,体现在现代人对周遭世界认识性的兴趣,是依托着科学(即黑格尔意义上的体系哲学)而展开的。具体来说,现代人是以理智的方式把握对象,通过探索对象的普遍性、规律、思想和概念,从而把感性具体的对象转换为一种抽象思考的东西[22]。因此现代生活的标志是,人们必须以一种普泛的形式(规则、职责、权力和规箴)来应付生活中的种种个别事物与情境。

这些由理性把握的普泛性在“成为生活的决定因素和重要准则”后,则必然“与心境和情感相契合”的“生气”相互抵触。而后者则是艺术创作的来源与标准。在黑格尔看来:“艺术美实际是用一种显然和抽象思考相对立的方式来表象,抽象思考为着它特有的方式去活动,对这种艺术美的形式就不得不破坏。”[23]由此,对真实世界的深刻了解使得真实对感性也不再亲善,而赋予深刻反省和思考的现时代,就在一般情况下于艺术不利。一方面,现时代的这种“思考风气”,也在艺术创作中掺入了更多抽象的思想,使艺术形式日趋复杂。另一方面,人们开始考察艺术形式与新的内容之间是否可能达到一致。而这种“思考风气”,使得艺术哲学(科学)成为人们在艺术领域更为迫切的需要。

因此,由“普泛形式”的生活方式而引发了的“思考风气”,被黑格尔表述为现时代的教养,用他的话说:“思想已经站在一切应该认识为有效的东西的头上。”[24]所以对艺术而言,它所面对的现时代,是一个被思想所把握,并在思想中所建构的时代,即黑格尔在《精神哲学》与《法哲学》中所言说的“第二自然”。

所谓第二自然,简单地说指的是由人类理性行动所构建的规范世界。在《法哲学》中,黑格尔将法国大革命后的现代伦理生活,置于与自然规律等同的“第二自然”(中译本将之译作“第二天性”)[25]。黑格尔认为,规律应分为两类,一类是自然规律,另一类就是法律[26]。自然界作为绝对者——上帝的造物,其规律是准确的,而错误的只有我们对这些规律的观念。因此,在自然中我们可以经由着对自然学习而把握自然规律,从而扩大我们的知识领域。

但源出于人之手的法律,为何也被黑格尔称为一种“自然”呢?在黑格尔看来,这是因为法的领域如同自然规律一样富含“理性”,必须以观念的方式加以认识。首先,在法中每个人都会遭遇到自己的(实践)理性。在现时代,人必须凭借理性来确证自己的主张。因此,每个人必须退出主观的任意性,寻求存在于内心中的“应然的”普泛形式。其次,现代人还需要直面传统的、自然的“定在法”与心中应然之间的冲突。这就带来了一种认识(知识)的需要,为此黑格尔重新将自然界确立为一种典范,提出以认识自然规律的方式,将行动领域认作理性认识的对象的主张。行动领域也由此被称为“第二自然”。

回到艺术问题,黑格尔在《美学》中所说的那种复杂而抽象的“普泛形式”,无非是《法哲学》中的“第二自然”。对黑格尔而言,“第二自然”亦是由理性所建构的领域,也是最终成就人之自由的地方。因此,以法律及其他普泛形式所建立的“第二自然”,正是黑格尔所孜孜以求的“现代伦理世界”。虽然说,复杂与抽象的普泛形式所构建的第二自然,与艺术这一感性形式存在本质上的冲突,但在“第二自然”中,艺术依旧存在并富有意义。在黑格尔看来,艺术作品仍可凭感性的方式,担当现代人的内心世界与外在世界的中介。他也因此认定,现代人可以继续创造艺术。不过,现代人只能通过思想的方式,才能把握艺术的这一价值。黑格尔说:“现在艺术品在我们心里激发起来的,除了直接享受外,还有我们的判断,我们把艺术作品的内容和表现手段(即形式——笔者注)以及二者的合适不合适都加以思考了。”[27]因此,在现时代,相对于艺术本身,人们更需要艺术哲学。这一方面是说,对艺术形式的哲学考察是我们理解现时代艺术的唯一方式;另一方面也是说,对形式的考察,才是把握时代精神与心灵内在需要的唯一的“有关艺术的方式”。对作为黑格尔主义者的卢卡奇而言,只有在对当下艺术形式之“辩证法运动”的把握中,我们才能体认,我们正在经历一个怎样从未有过的时代。卢卡奇对“第二自然”与“现代艺术”之关系的追问,正是建筑于黑格尔这一“艺术终结论”之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