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的界限:浪漫主义的失败
卢卡奇显然清醒地认识到,谢林意义上的“实体”,势必走向对一种超验的、无法言明的、特属于造物主的“上帝存在证明”。谢林假定这一“实体”是从自然到人之意识的自我运动,暗示了自己的学说服务于一种“神正论”的需要。不妨假设,正是因为谢林思想的这一“神正论”倾向,使得卢卡奇在对悲剧问题的论述中,有意回避了他对谢林思想的参考痕迹。因此在《悲剧的形而上学》的文本叙述中,我们只看到了卢卡奇对谢林的悲剧观在艺术哲学意义上的借鉴。这说明卢卡奇自始至终要将谢林的这一实体概念,留存于经验的范畴,即人所通达的形而上学道路之上。
因此,在《悲剧的形而上学》的实际叙述中,卢卡奇一方面坚持这一艺术实体性之价值,另一方面也坚持费希特的两条原则:费希特将现时代定性为“无以复加的罪恶时代”[21]的这一否定性判断,以及主体内在的活动原则。在他看来,悲剧在现时代有所作为的前提恰恰是“内在的神使超验的神有了生气”[22]。或者说,悲剧所作的无非是,将人的内在本质维度以“超越现实中人”的方式显现出来。但这与谢林哲学总体上“上帝通过我们认识自身”的判断大相径庭。在卢卡奇看来:“没有造物的话,上帝就无法行动和产生影响。”[23]这并非是说,悲剧中人成了超越之神显现自身伟大创造力的中介和过程;相反,卢卡奇站在保罗·恩斯特的立场上认为,只有让超越的“上帝”让位于我们“内在的上帝”,在现时代,新的悲剧才得以可能。换言之,只有当“个体”意识到,这一创造性是由他自身所内在生发的创造性,而非是“伟大的造物主”的创造性,人在悲剧艺术享受和创作中所成就的实体,才具有拯救生活的意义。在这个意义上,卢卡奇保留了谢林艺术哲学的内核,但却也对这一实体进行了“头脚倒立”的颠倒。
卢卡奇在此对“造物”的强调,意味着他格外重视物质性的、粗糙的和低于心灵的生活。当时流行于学界的新康德主义思潮让他深切意识到,生活本身与心灵的距离,绝不是凭借一种简单的艺术体验就能轻松跨越的。卢卡奇承认悲剧的死亡的意义,他认为,死亡的确是人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达到了自己的本质,但这种死亡对本质的吸取,仅仅是在历史非理性中所提取的一种纯粹的普遍性。但实现这一普遍性的本质,实则是“离生活最远的”,悲剧所表现的实体之“理念”,仅仅是生活中通往理念的一条极为“曲折的道路”。在现实生活中,人们面对现实的悲剧性体验,仅仅是对人本身的无端毁灭,实难成为悲剧艺术升华的对象。
在这一点上,卢卡奇对浪漫主义的批判切中了谢林艺术哲学中的难题。这一批判被分为了两个层次:一是对悲剧最终沦为“非悲剧性的生活方式”的嘲讽;二是对诺瓦利斯悲剧人生的感叹。
首先,他嘲讽浪漫主义者对谢林的“实体”概念的挪用最终让他们自己处于一种尴尬处境。一方面,浪漫主义借助谢林的“实体”概念建立一种新的“自然”,在古典希腊的世界中找到了他们的家园[24];另一方面,他们却又无法如同谢林那样彻底,将诗的最高峰——悲剧作为一种生活形式,从而真正实现“世界的浪漫化”。卢卡奇在此嘲讽道:“浪漫主义有意识的拒绝了作为生活形式的悲剧(当然只是生活的形式,而不是诗的形式);浪漫主义的最高追求是彻底扫除悲剧,以非悲剧的方式解决悲剧的现状。”[25]因此,浪漫主义对于统一实体的意愿,总是停留在片断性的形式中,他们满足于对过往的想象与憧憬,停留于生活所呈现的某种暧昧不明、尚无确定的状态。浪漫派如同谢林一样,试图通过对伟大神秘“自然”的礼赞(即诗的创作)来征服生活。因此,浪漫主义虽然一方面夸张地描述着他们“心驰神往的中世纪以及热烈信奉的基督教”,但另一方面他们却不能将自己的原则一以贯之,还未能达到悲剧的高度。在卢卡奇看来,只有在悲剧中,他们才能发现“哪些世界是属于他们的”,换言之,只有在悲剧的强度中,我们才能真实地找到失落的“心灵的本质”。
而诺瓦利斯则构成了浪漫派中的一个特例。在卢卡奇看来,诺瓦利斯是真正的浪漫主义者,是浪漫派中唯一真正的诗人,因为他将浪漫主义上述的内在矛盾发挥到了极限。他以悲剧的方式生活,也在死亡中去理解自由超越必然、灵魂超越生活的强度。卢卡奇说:“诺瓦利斯的生活是最浪漫的:命运总是把他置于那种情状之中,而此轻装之下其他人只能获取痛苦或者悲伤的狂喜;他的手指触及之处,都变作了黄金,没有什么不能让他充实。他的目光总是与最深的痛苦相遇,因此,他必须一次次跳进最绝望的深处,但他仍然微笑着、快乐着。”[26]在卢卡奇看来,诺瓦利斯将生活中所有致命之打击化作了命运的形式,而他所选择的死亡的方式(即自杀),不仅是对这一命运的臣服,更是对生活最彻底的征服。达到对生活的征服的诺瓦利斯,才真正将浪漫主义所渴望的诗化的生活作成了诗。
但诺瓦利斯的胜利也正是“浪漫派的死亡判决书”。浪漫派以诗的方式所征服的一切东西,都“只够一个美丽的死亡之用”[27]。而诺瓦利斯的死亡,仅仅是他向生活提出了疑问,此时,死亡给予了他答案。这一死亡的毁灭,比浪漫派的任何礼赞都来得崇高和伟大,但这却不是浪漫派所期望的结果。
因此,卢卡奇在批判浪漫主义的同时,也标明了《悲剧的形而上学》的界限。悲剧成就了对“伟大实体”的模仿,但是悲剧所表达的伟大统一,却只能供一个美丽的自杀所用。因此,现时代悲剧艺术的限度实则已然被卢卡奇揭示。一种无神性的悲剧在当下是可能的,但是它并不能真实承担起拯救生活之意义的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