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诗的特性——作为艺术形式的模仿
但这一“记录”式的模仿,这种静观的状态,是否会沦为一种简单粗陋的艺术风格呢?恰恰相反,无论是卢卡奇还是黑格尔(甚至是马克思),都将史诗誉为最为完美的艺术。黑格尔在《美学讲演录》中,就荷马解释“阿喀琉斯之踵”的故事为例,如此评价了史诗的这种“模仿”:
这个故事(阿喀琉斯的脚踝)出自诗人的想象,诗人在解释外在的事实。如果人们设想这里说出的是一件真事,设想古人相信它也就像我们相信凭感官认识到的东西一样,那就会是一种粗鲁的看法了,就会把荷马和全体希腊人包括亚历山大在内都看成头脑简单的老人;这种处理不但因为是提高而显得优美壮丽,而且寓有深刻的意义,那就是荷马把个别的卓越功勋归于个别的英雄们,把全体的一半的功勋归于普遍的力量和权威……希腊人知道得很清楚……召来这些显现(神)的是诗人们,如果他们相信这些显现,他们的信仰也只涉及人心固有的那种精神性的因素以及在当前事件中实际起发动和推动作用的普遍力量。所以无论从哪一个观点,我们都无需抱着任何迷信,才能欣赏这些对神们的诗的描绘。[24]
可见,史诗以模仿的叙事手法,并非是一种凭借感官得到的速写法,相反,所谓的“模仿”,其实质是对“史诗世界”中,那些符合艺术家“美的尺度”的价值与意义进行捕捉与复写。这一复写的艺术方式,正是对古希腊精神最为直接、最为忠实的把握。黑格尔说:“诗的观念方式是要展示现实世界现象的丰富完美”,而要做到这一点,诗的观念表达,即史诗“模仿”这一叙事手法,可以将“事物和事物内在的本质融成一种原始的(未经分裂的)整体”[25]。所以,史诗的模仿,不仅要把握眼前的事物,也同时具有一种“解释效力”。史诗诗人对事物的外观的细腻描写,对外表和细节的详尽描述,并非如现代人所理解的那样琐碎和多余。相反,通过对局部特征的细腻描述与模仿,诗人展现了每一件事物与它背后整个世界的关系,从而也在这一描述的过程中,将个别事物与整体世界之间联系在了一起。这样,通过对局部事物的模仿,我们才能在一种解释的循环中,得到了这一事物意义的领会。因为我们不仅领会到了局部事物在整体当中的价值,更是从局部事物当中领会到了作为整体的价值。
这一整体与个体之间的关系,又在史诗的模仿复制中,以一种平衡的方式被表达了出来。从更大的意义上说,史诗通过想象所制造的具体形象之所以能与身后的世界协调一致,正在于人与自然在古希腊精神,即其宗教中达到的一种平衡。正因存在如此这般的平衡关系,史诗诗人对每一件事物、人物以及事件的忠实记载,才不会显得拖沓缓慢。因为,史诗中这些事物、人物以及事件之间的对应关系服从于部分与整体、特殊与普遍的平衡关系,因而不必担心细节性的描写会掩盖对宏旨的把握;相反,在每一个史诗所体现的细小细节中,我们都能看到它与整个生活世界的关联。正如黑格尔在另一处所说的那样:
在荷马史诗里我们却第一次看到诗所写的世界很巧妙地在家庭、国家和宗教信仰的普遍伦理生活基础与人物的个性和目的之间,维持住恰到好处的平衡,其中精神和自然、有目的的行动和客观事态、事业的民族基础和个别人物的意图和行为这些对立面也是如此。[26]
可见,在黑格尔眼中,史诗的模仿内含着丰富技巧。对于民族生活总体性的描绘和模仿,史诗、尤其是其顶峰——荷马史诗,看似只是简单地对现实进行“模仿”和“复制”,但却也以最为朴实的方式把内在于生活中的普遍性,即希腊宗教中的神性力量(divine power),极致地表现出来。而这一伟大作品得以可能的前提,正是史诗所描述的希腊民族生活本身饱含着的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它也正是可供史诗所利用的素材。因此,正是希腊生活本身的完满性,史诗的“模仿”与“复制”才能成为马克思所谓的现代艺术“永恒的范本与不可超越的模板”[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