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式与本质的颠倒:现代悲剧的抒情化
在讨论“抒情性”的概念之后,有必要回到第一章所讨论的问题:悲剧的先验形式问题。正是先验形式的转变,使得现代悲剧与古典悲剧有了根本不同,并进一步促使现代人在对古典悲剧的欣赏方式上区别于古代人。可以说,卢卡奇对现代悲剧,以及现代人对悲剧的欣赏方式的独特洞见,都从侧面说明,他隐约地感知到了现时代艺术这一抒情性的本质。而到了《小说理论》之后,这样的感知终于变成了理论上的自觉,并由此形成了他成熟的悲剧学说。
现代抒情性悲剧的困境在于,它并不曾有一种客观的悲剧性,或者说,悲剧所处的现时代,并未给悲剧诗人提供恰当的创作题材,以及与之相适应的“世界观”。导致这一问题的原因是,现代悲剧在创作之初,无法找到满足渴望的真正的“悲剧命运”类型。因此,抒情性悲剧试图找到悲剧背后的先验形式,试图将悲剧背后的神秘瞬间、由神秘瞬间所带出的命运高度,以及唤醒心灵与人内在本质力量的路径,视为一种拯救艺术抒情性渴望的答案。因此卢卡奇说:“现代的抒情性悲剧必然会失败。它试图将悲剧的先天性带到悲剧中去,想将理由变成起作用的原则。”[47]
因此卢卡奇认为,现代悲剧的问题在于抒情性与戏剧性的矛盾。抒情性将形式的力量强加在对象上,并试图给出本应由对象和生活给出的本质,而这种做法带来的结果是,悲剧变成了一首描述伟大灵魂的哀伤的挽歌:
然而它(悲剧)只能将它的抒情性提升到一种外强中干的状态,它停留在戏剧性——悲剧性的门槛之外。它的诗性是一种日常生活的诗化,换言之,仅仅是对生活的提升,而没有将生活变成戏剧的生活。[48]
为了理解抒情性本身的局限,有必要回到对艺术创作上中最为常出现的矛盾的讨论上来,即回到对艺术的内在形式与艺术素材的“生气”之间的矛盾上来。这一矛盾涉及作为取材于生活的、但却由心灵所赋予形式的现代艺术之间的关系。对于悲剧诗人而言,二者是否能在形式的“应然”与生活的碎片化的“实然”这两端之间,保持一种平衡,是至关重要的。因为只有让“形式”与“生气”相得益彰,才使得作品既能够符合形式的需要,又能充满可感的生活气息,继而对观众而言不会显得晦涩抽象。
按照黑格尔《美学》的观点,悲剧的先天形式在当下之所以不再可能,缘于当下生活的散文化和智性化。这一散文化意味着现代生活的复杂性。但对卢卡奇而言,这一复杂性使得现实世界只能呈现出的碎片化的生活图景,继而不再能充当提供艺术性美感和必然性和谐的素材。可以看出,这种碎片化的、散文化的现实生活,无法与悲剧所要求的紧凑的节奏相契合。但如果不从这一现实出发,悲剧将没有其在内容上的起点。所以,悲剧只能借助抒情的方式,即依循内心对悲剧命运的渴望,来改造对充满生气却平庸的生活。一方面,抒情性的手法可以让悲剧的本质高度直接诉诸心灵;而另一方面,抒情性的手段亦能将悲剧与现实主义的条件糅合起来,使得后者成为成就前者的燃料。对于后一个方面,卢卡奇将在《小说理论》中清晰地表达出来。在《小说理论》中,这类抒情悲剧中最为出色的代表,正是莎士比亚的悲剧(除了《罗密欧与朱丽叶》这一类以外)。在莎士比亚的许多成名作品中,莎翁将生活中的一切材料,作为悲剧主人公通往英雄之路上成就自身的燃料,主人公只有在消耗生活中充满生气的诸多质料之后,才能最终走向自身的命运(这一分析我们将在第五章中详述)。
但在此时卢卡奇看来,悲剧在本质上,是与这种现实主义格格不入的。抒情性的悲剧,是由心灵来判断何为“本真性生活”的艺术形式。因为悲剧要求人们能在本质的高度成就“自性”,所以它必然对眼前充满生气的生活采取否定的态度。因此对抒情悲剧而言,“这样的世界的现实和短暂的此在现实之间不可能有什么共同之处”,而这也意味着,“如果接近生活的真实性掩盖了戏剧的真实性,戏剧必然会变得平庸”[49]。下面,我们将从奇迹这一悲剧要素与现实生活的关系,来说明为何生活的真实性,最终将消解戏剧的真实性,继而促使悲剧不断走向平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