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悲剧的和解形式:死亡与信任
与古典悲剧相比,以莎剧为典型的现代悲剧,完全赋予了死亡不同于经典悲剧的意义。在古典悲剧中,死亡象征着一件事:悲剧冲突最终被大写的命运所平息,从而恢复到原初自然和谐的状态。在这个意义上古典悲剧得以让本质“复活”,因为本质与生活通过自然宗教的方式,仍处在一种平衡状态之下。但在现时代的语境下,悲剧中死亡只能代表本质与生活的彻底决裂,从而表现悲剧主人公所持有的理念与现实生活的绝对对立。为了理解这一点,我们不妨回到前文中已关涉的命题——“应然毁灭生活”。死亡(以及疯狂,即心智的死亡),在现代悲剧中被表达为对生活最大的否定,而只有通过死亡,我们才能看到作为“应然自我”的悲剧主人公,在最极致的程度上,反对低于本质的“经验的自我”,以便成就一个超越生活的“伟大心灵”。如卢卡奇说的那样:“戏剧主人公之所以佩戴上显而易见的生活现象的标志性表征,是为了能够以显而易见的方式举行死亡的象征仪式,来使存在着的先验变得可见。”[46]这也是为何在莎翁的悲剧中,主人公总是在面对死亡的时候,才与剧中一同走向死亡的其他人物进行真实的对话。这一对话,即对白,是人与人之间达成信任,从而也达成人与命运和解关系的重要标志。换言之,正是对生活否定最彻底的“伟大时刻”(Great moment),悲剧英雄们才能认出彼此,甚至认识到与自己对抗的那一方乃是“超越生活”的同类。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得出以下结论:现代悲剧的主题,拥有着不同于古典悲剧的双重向度。现代悲剧不仅需要如古代悲剧那样,承担对本质、对生命意义的寻求这一任务;同时,它必须在根本上打通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孤立的状态。换言之,悲剧毋宁是人们以艺术的方式,来表现对真正的共同体的渴望与追求的载体。这也正是为何由孤独引发的信任问题(trust)会成为莎剧所表现的新主题。
但这也说明,现代悲剧已将抒情性原则发挥到了极致。甚至可以明确地说,悲剧本身的形式已经遭到了破坏,继而沦为一种抒情性文学。在卢卡奇早年的《悲剧的形而上学》中,他认为抒情性是现代悲剧无以为继的原因;而在《小说理论》中,卢卡奇坦言,现代悲剧已经在根本的立场上,与古典悲剧分道扬镳。这也表明,现代悲剧无论是以莎士比亚为代表的性格悲剧,还是“三一律”下的现代古典主义,都已然背离了卢卡奇所追问的伟大史诗文学传统,沦为了一种纯粹的抒情艺术,亦即黑格尔意义上的浪漫型(派)艺术。
因此,对《小说理论》而言,现代悲剧是对生活无意义这一时代问题的再次提交,而非对这一问题的解答。现代悲剧无法最终继承伟大史诗的使命,给予对生活意义的言说,从而在创作形式无法避免“抒情性的泛滥”。因此,现代人必须重新找到表述生活概念的方式,以继承现代史诗的道路;同时,现代人又必须正视现代艺术必然的抒情性倾向,以及与之相对应的历史哲学意义上的时代境况。为此,现代艺术从自身形式中挖掘出了一种新的形式,使得抒情性可以被压制在“对生活有意义的言说”之中,这正是现代艺术的另一种形态:小说(及其反讽形式)。
值得补充的是,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之后,即在成为马克思主义者之后,对上述这一小说取代悲剧的观点,有了更为清晰且明确的表述。在1929年写作的《莱辛的“艾米丽雅·伽洛蒂”与资产阶级悲剧》中,卢卡奇认为,以莱辛和莎士比亚为代表的悲剧,乃是现时代的统治阶级,即资产阶级的一种外在策略需要。卢卡奇认为,资产阶级将自己作为悲剧的主人公,并不表明他们内部的理想开始变得成问题。相反,他们仅仅是出于对其自身理想所遭遇到的外在障碍的一种必要描述的需要。因此,莱辛悲剧的失败,在卢卡奇看来并不意味着莱辛本人缺乏戏剧才能,而是因为资产阶级无法挽回、无以救赎的悲剧时代已经全面到来。卢卡奇明确地说道:“对资产阶级来说,悲剧是阶级斗争中的一个意识形态的阶级目标。在这里,它并不是有机发展的结果,像文艺复兴时期的悲剧从封建贵族的没落发展而来那样。”[47]换言之,在卢卡奇看来,资产阶级仍然是这一时代的革命领导阶级,但是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理想正在走向覆灭。相反,由于坚信自己的理想必将成为普遍的胜利,资产阶级的悲剧表达的乃是对现存的一些困难的回应,是对革命目标的一种确认方式。因此,悲剧“与其说是一种艺术发展,不如说是一种理论要求”[48]。
与现代悲剧不同,在卢卡奇眼中,小说,却是资产阶级对现存理想与现实普遍困难的一种艺术自觉。卢卡奇甚至认定,“小说是一种资产阶级当下有机的思想需要”[49]。为说明这一点,我将对小说及其先前的史诗文学形式进行专章论述。
[1]《卢卡奇早期文选》,张亮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6页。
[2]同上。
[3]《卢卡奇早期文选》,张亮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6页。
[4]同上。
[5]《卢卡奇早期文选》,张亮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6页。
[6][匈]格奥尔格·卢卡奇著,陈奇佳主编:《卢卡奇论戏剧》,罗璇等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78页。
[7][德]彼得·斯丛狄:《现代戏剧理论(1880—1950)》,王建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7页。
[8][匈]格奥尔格·卢卡奇著,陈奇佳主编:《卢卡奇论戏剧》,罗璇等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77页。
[9]同上。
[10][匈]格奥尔格·卢卡奇著,陈奇佳主编:《卢卡奇论戏剧》,罗璇等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77页。
[11]参见《卢卡奇早期文选》,张亮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7页。另参见看[德]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下),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241页。以及参看[德]谢林:《艺术哲学》(下),魏庆征译,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1997年,第335—338页。
[12]参看谢柏梁:《世界悲剧通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320—332页。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将高乃依与莎士比亚称作为现时代的两位最伟大、最具代表性的悲剧诗人,他们以悲剧的方式,从家庭内部,揭示资产阶级无法理解的危机。参见[匈]格奥尔格·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270—271页。
[13]苗力田主编:《亚里士多德全集》(第九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654页。
[14]同上书,第648页。
[15]参看谢柏梁:《世界悲剧通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332—336页。
[16]《卢卡奇早期文选》,张亮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7页。
[17][匈]格奥尔格·卢卡奇著,陈奇佳主编:《卢卡奇论戏剧》,罗璇等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27—128页。
[18]同上书,第129页。
[19][匈]格奥尔格·卢卡奇著,陈奇佳主编:《卢卡奇论戏剧》,罗璇等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29页。
[20]《卢卡奇早期文选》,张亮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8页。译文所有改动,参看英译本Georg Lukács,The Theory of the Novel:A Historico-philosophical Essay on the Forms of Great Epic Literature,MIT Press,1971,p.43。
[21]《卢卡奇早期文选》,张亮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8—19页。译文所有改动,参看英译本Georg Lukács,The Theory of the Novel:A Historico-philosophical Essay on the Forms of Great Epic Literature,MIT Press,1971,p.43。
[22]中译本多处将die Apriorität译为“先验的”,本书依据国内学界惯例,重新将die Apriorität译为“先天”一词。参见德文本György Lukács,Die Theorie des Romans:ein geschichtsphilosophischer Versuch über die Formen der groβen Epik.Vol.36.Luchterhand,1971,p.37。以及英文本Georg Lukács,The Theory of the Novel:A Historico-philosophical Essay on the Forms of Great Epic Literature,MIT Press,1971,p.45。另参见中译本,《卢卡奇早期文选》,张亮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1页。
[23]与一般学术界的惯例不同,卢卡奇早年的文本将包括亚里士多德在内的希腊哲学家都称为“柏拉图主义者”“哲人”或者“智者”。这种不严谨的做法源于他试图区分思想者与艺术家的需要。
[24][匈]格奥尔格·卢卡奇著,陈奇佳主编:《卢卡奇论戏剧》,罗璇等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24页。
[25]同上。
[26]在对悲剧各种形式的讨论中,亚里士多德坚持悲剧最终能够达到一种本质的表现形式,从而在对“高尚的行动”的模仿中,得到一个恒定的本质艺术形式,“伴随着每种新成分的出现,悲剧都不断地得以提高。经过多次变更,直到发现了自己的本质形式,悲剧便中止了发展”。苗力田主编:《亚里士多德全集》(第九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647页。
[27]《卢卡奇早期文选》,张亮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9页。译文所有改动,参看英译本Georg Lukács,The Theory of the Novel:A Historico-philosophical Essay on the Forms of Great Epic Literature,MIT Press,1971,p.43。
[28][法]司汤达:《拉辛与莎士比亚》,王道乾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6页。
[29]同上。
[30][美]格林布拉特:《俗世威尔:莎士比亚新传》,辜正坤译,北京:北京出版社,2007年,第14页。
[31]卢卡奇对悲剧之所以拣选王室成员的原因,有过详细的解释:“在悲剧中,主人公之所以一定是国王,是因为由这样一个需要,即把生活所有琐碎的因果关系从命运的本体论的路径上扫除;因为社会的统治者是唯一一个这样的人,它的冲突一方面发轫于渐次成长的悲剧问题,另一方面则保留着一种象征存在的感官幻想;因为只有这样一个人才能要求在其外在的显现形式中,拥有意味深长的孤独氛围。”(《卢卡奇早期文选》,张亮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43页)
[32][英]莎士比亚:《亨利四世》(前部),朱生豪译,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3年,第16—17页。
[33]《卢卡奇早期文选》,张亮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9页。译文所有改动,参看英译本Georg Lukács,The Theory of the Novel:A Historico-philosophical Essay on the Forms of Great Epic Literature,MIT Press,1971,p.44。
[34]《卢卡奇早期文选》,张亮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9页。中译本将此翻译为“荒谬的戏剧”,本书依据德文原文将之改为“二律背反”。参见德文本György Lukács,Die Theorie des Romans:ein geschichtsphilosophischer Versuch über die Formen der groβen Epik,Vol.36,Luchterhand,1971,p.36;以及英文本Georg Lukács,The Theory of the Novel:A Historico-philosophical Essay on the Forms of Great Epic Literature,MIT Press,1971,p.45。另参见中译本《,卢卡奇早期文选》,张亮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0页。
[35]参见中译本,《卢卡奇早期文选》,张亮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0页。
[36]同上书,第19页。德文与英文译文参看György Lukács,Die Theorie des Romans:ein geschichtsphilosophischer Versuch über die Formen der groβen Epik,Vol.36,Luchterhand,1971,p.35;以及英文本Georg Lukács,The Theory of the Novel:A Historico-philosophical Essay on the Forms of Great Epic Literature,MIT Press,1971,p.44。
[37]中译本将此翻译为“荒谬的戏剧”,本书依据德文原文将之改为“二律背反”。参见德文本György Lukács,Die Theorie des Romans:ein geschichtsphilosophischer Versuch über die Formen der groβen Epik,Vol.36,Luchterhand,1971,p.36;以及英文本Georg Lukács,The Theory of the Novel:A Historico-philosophical Essayon the Forms ofGreat Epic Literature,MIT Press,1971,p.45。另参见中译本《,卢卡奇早期文选》,张亮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0页。
[38]参看《卢卡奇早期文选》,张亮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9页。
[39][匈]格奥尔格·卢卡奇著,陈奇佳主编:《卢卡奇论戏剧》,罗璇等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24—125页。
[40]《卢卡奇早期文选》,张亮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0页。
[41]同上书,第19页。
[42]《卢卡奇早期文选》,张亮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4页。
[43]《卢卡奇早期文选》,张亮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1页。
[44]同上。
[45]《卢卡奇早期文选》,张亮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1页。
[46]同上书,第23页。
[47][匈]格奥尔格·卢卡奇著,陈奇佳主编:《卢卡奇论戏剧》,罗璇等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64—165页。
[48]同上书,第165页。
[49]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