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理论》:古典时代与史诗文学传统

第四章 《小说理论》:古典时代与史诗文学传统

在那幸福年代里,星空就是人们能走的和即将要走的路的地图,在星光朗照之下,道路清晰可辨。那时的一切既令人感到惊奇,又让人觉得熟悉;既险象环生,却又为他们所掌握。世界虽然广阔无垠,却是他们自己的家园……

——卢卡奇:《小说理论》[1]

西方马克思主义有一个耐人寻味的理论诞生地:在《小说理论》1962年版的《序言》里,卢卡奇认为,从布洛赫、本雅明到阿多诺的西方马克思主义者,甚至包括当时正在兴起的以萨特为代表的法国马克思主义者,他们在思想与理论道路上都承自《小说理论》所指向的“反资本主义的浪漫主义”(又译作“浪漫的反资本主义”)。具体说来,这是一条以“左派的伦理”为立场,以“右派的认识论”为方法论的思想路线。在《小说理论》中,凭借这一立场与方法,卢卡奇以对现时代艺术形式的考察为名,阐发了自己对以“一战”为背景的西方文明危机的反思与批判。西方马克思主义研究专家,美国新学院伯恩斯坦(J.M.Bernstein)教授将这一“反资本主义的浪漫主义”所开启的思想路径,称为广义上的“文化马克思主义”。

与此同时,《小说理论》与《历史与阶级意识》这部西方马克思主义奠基性作品不仅存在着一种互文性关系,更有着前后相继的联系。伯恩斯坦认为,二者首先都以“形式”为最重要的问题线索,并以此追问现代人展开自由行动的可能性[2]。在《小说理论》中,卢卡奇试图说明,小说所承载的艺术形式,不再是一条成就人之生活的“实践”道路,换言之,在“这个被上帝所遗弃”的时代,小说无以成就人的“赋形”的行动。在这一背景下,卢卡奇试图重新呼唤“生成历史”的新主体。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借助于黑格尔的辩证法,卢卡奇从马克思对资本主义批判的进路中找寻到了“形式”重新得以可能的道路,并将这一行动的主体指认为无产阶级。从这一点来说,卢卡奇早年以《小说理论》为代表的文艺理论,在某种程度上奠定了整个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本倾向与理论特质。

但对《小说理论》的文本解读,学界一直存在一个遗漏,即:“悲剧”在《小说理论》中所担负的重要中介意义。“小说理论”的核心问题,是追问小说如何取代史诗,成为现代社会追求总体性的艺术形式。要回答这一问题,必须将目光聚焦在《小说理论》中存在的“史诗—悲剧—小说”这一“三元结构”的论述上。本书认为,理解“三元结构”中的悲剧环节,是理解整个《小说理论》对现时代艺术判断的关键。

同时,在前三章回顾卢卡奇写作《小说理论》之前的思想历程后,我们也非常清楚地认识到,悲剧问题是卢卡奇青年时代最为重要的问题之一。因此,卢卡奇对悲剧问题的回应,也是《小说理论》这部著作承担的重要任务之一。从思想史的角度说,《小说理论》继承了卢卡奇先前《心灵与形式》,以及更早之前《现代戏剧进化史》的问题意识:如何凭借对一种新的艺术形式的考察与追问,走出当下发生在整个西方世界的文明危机?在《心灵与形式》中,以及在更早的《现代戏剧进化史》中,卢卡奇正是以悲剧艺术为问题起点,探讨当下碎片化的生活中,是否存在这样的一条走出文明危机的“艺术道路”。借此,我们有理由追问如下问题:悲剧问题,对卢卡奇走向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道路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又有着怎样的内在关联?笔者认为,不妨从青年卢卡奇在《小说理论》中的悲剧理论出发,来重新看待艺术哲学、文艺理论与卢卡奇之后“黑格尔主义的马克思主义”之间错综复杂的理论纠葛与内在联系。这对卢卡奇悲剧观的研究,以及对重新理解卢卡奇之后思想的发展与理论倾向都有着重要的意义。

写于1915年的《小说理论》,是卢卡奇在思想上转向黑格尔主义的重要标志。正是在《小说理论》中,卢卡奇借助黑格尔美学与历史哲学的资源对他的悲剧观做了最系统、最成熟的表述。不过,要把握卢卡奇这一“黑格尔历史哲学版”的悲剧思想,需要我们从《小说理论》的写作思路与写作目标入手。这意味着我们需要把握这部著作的总任务——为何现代人依然能以艺术的方式,把握生活的总体性。

《小说理论》的副标题“伟大史诗文学的传统”,给了我们关键提示。这部带着浓烈的黑格尔哲学印记的著作力求证明,以史诗为原则的艺术形式,能以感性的方式表达整个生活。沿着这一思路,卢卡奇进一步追问,在现时代(our modern age),我们是否有可能复兴以史诗为原型的艺术形式?

但是作为中国读者,我们有必要了解卢卡奇笔下的史诗文学传统(希腊史诗、悲剧与小说)的内在含义,或者说,理解史诗文学与历史的生活总体性之间存在怎样的内在关系。冯宪光先生对此有过一个精彩的评价:“《小说理论》对小说形式的探索,仍然试图寻找返回史诗和谐审美境界的途径,使艺术形式认识探索负载着人生探索的伦理责任。”[3]而这一伦理责任的背后,正是卢卡奇大写的“总体性”概念。因此对本书而言,只有站在总体性的意义上,我们才能把握住属于这一伟大史诗文学传统的悲剧艺术及其独特的价值与意义。

围绕着史诗及其所代表的古典时代,我的论述将分为如下几个步骤:首先,我将分析《小说理论》中卢卡奇赋予总体性概念的独特内涵,并进而解释其与艺术之间的关系。其次,我将深入具体的史诗文学的传统中,去探讨这一总体性意义下的艺术形式所具有的诸多内在矛盾。最后,我还会论证为何有关艺术形式发展更迭的研究,实质上无法脱离对它背后的时代精神的历史哲学的深究。换言之,艺术的形式变迁实质是一个历史哲学问题,即历史性的问题;而其中最能体现历史性变迁过程的,正是史诗、悲剧艺术和小说这三者的逐层递进。在这个意义上,本书的主题——悲剧艺术所具有的历史哲学内涵才得以被清晰表达。我们将看到,悲剧在《小说理论》中不仅是一种从史诗到小说的过渡(即其抒情性的主体性原则),更是界定古典世界与现代世界过渡的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