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卡奇的悲剧观与前马克思主义时期的文艺理论
通过对青年卢卡奇前马克思主义阶段的各个文本中“悲剧学说”的考察,我们勾勒出了卢卡奇在文艺理论的范围内,对现时代欧洲文明危机出路这一思考的大致轮廓。在这一思想背景下,青年卢卡奇在艺术土壤中所苦心孤诣地寻求的,正是现时代人实现自由的可能性。通过对悲剧艺术形式的探讨,他试图从中找到一条守护法国大革命成果的道路,从而重新觅得现时代生活的意义与价值。
面对由科学与理性危机、信仰与价值危机所进一步导致的欧洲文明危机,促使以卢卡奇为代表的欧洲知识分子,将目光投向了悲剧艺术的真正原因。悲剧是一门“危机的艺术”,它不仅表现危机,而且试图以艺术的方式超越危机。在卢卡奇看来,悲剧创作的需求,源于欧洲人对“资产阶级的理想成问题”的危机意识[1];而悲剧形式则不满足于模仿,它还要求在表现危机的过程中,有力地塑造出悲剧英雄的形象,后者为坚守价值而不惜走向死亡[2]。在这一“英雄自觉走向毁灭”的过程中,悲剧“再造”了一个与缺乏根据、平庸乏味的现实世界对立的“意义世界”。而如何在现时代创作一种重获意义的“新悲剧”,成为青年卢卡奇这位文论家所面对的问题。
以悲剧问题为核心,青年卢卡奇的文艺理论可依据文本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为1906—1909年《现代戏剧进化史》中的“文学社会学”;第二阶段为1909—1914年的《悲剧的形而上学》;第三阶段是写作于1914—1915年的《小说理论》,其中的悲剧理论是对前两个阶段的扬弃与总结。《小说理论》提出的“小说对悲剧”的取代,也为卢卡奇经由韦伯进入马克思主义哲学做了理论铺垫。卢卡奇悲剧思想的一系列转变,标志着他在理论立场和方法论上的逐步转型。
写作于1906年的《现代戏剧进化史》,是卢卡奇文论生涯的第一部代表作,其中最为核心也最为精彩的部分,是对现代悲剧的“社会学考察”。卢卡奇以“近代资产阶级悲剧的兴起”为问题,考察这一时代的“时间—历史的生活要素”的状况,并效法西美尔的社会学,一方面将这些“生活要素”得以可能的原因,追溯到一个大写的(先验)“形式—类型”上;另一方面,对于这一时期所出现的艺术形式(戏剧与悲剧),则希望通过上述的“形式—类型”来加以解释[3]。凭借这一社会学的方法,卢卡奇认定,文艺复兴后期之所以出现诸多伟大的悲剧作品,在于新兴资产阶级与旧有封建势力在价值观念上的巨大冲突,这种冲突与矛盾构建了这一时代的生活“形式—类型”。在当时的卢卡奇看来,只有以这一“新旧交替”为语境的生活“形式—类型”为先验前提,悲剧才能不断涌现佳作,登上美学与艺术成就上的高峰。与此相对,文艺复兴后的悲剧虽沿袭旧法,但其成就却远不及此,其中的原因在于生活“形式—类型”已然不再是“新旧交替”这一主题。卢卡奇将悲剧的美学效应的成败归因于社会性的因素,从而解释现代悲剧“今不如昔”的现象。
不过到了1909年后,在《现代戏剧进化史》的再版说明中,卢卡奇放弃了这一“文学社会学”。通过对浪漫主义思想的借鉴,卢卡奇在他悲剧理论第二阶段的代表作《悲剧的形而上学》中,转而认为,悲剧在美学价值的意义上存有一种不依赖于社会条件的独立性,“一切社会学的东西都只是美学价值实现的可能性,而不能规定这些价值本身”[4]。此时,他将目光投向了形式本身的力量,即形式背后所涉及的心灵独立性。通过对这一独立性的考察,卢卡奇认定,艺术的美学价值,意味着心灵存在某种将“形式与生活”内在统一的力量。不过,他也清醒地意识到,“形式与生活”在心灵内部的统一若要得以可能,进而成为一种生活形式的典范,不仅要求我们在文化领域中,经由艺术的美感彰显出其中所蕴含的大写的“生活形式”,更意味着要在与“文化”相对的“文明”领域中,找到一条“科学与艺术统一”的道路,后者意味着主观领域与客观领域的统一。在此意义上,卢卡奇完成了在理论立场上的过渡——从新康德主义的“悲剧社会学”转向了“实体性艺术观”。借助于浪漫主义背后的谢林哲学,卢卡奇在艺术问题上产生了对一种(艺术)科学体系(Wissenschaft)的追求。这无疑超越了新康德主义在文化与文明、价值与事实、艺术与科学上的简单对立,突破了前者所谓的在“永恒价值”与“价值的历史实现”间的“二元论”。
在文艺理论阶段,卢卡奇解决新康德主义“二元论”的契机,仍源于悲剧艺术所体现的独特美学价值及其背后的独特形式。在谢林的意义上,卢卡奇将悲剧艺术理解为调和“自由与必然”这对矛盾的实体性艺术,并认定悲剧理应克服现时代艺术中的抒情性(lyricism)。抒情性指向着现代艺术中所存在的主体与客体之间不可调和的分裂,意味着艺术只能表现主体内部的感受,而无法在现实中找到艺术得以实现的对象与素材。在谢林的意义上,这一抒情性代表着主体一端的自由,而悲剧的力量正在于其通过必然对自由的毁灭,完成自由与必然的统一。
但现代悲剧在创作形式与美感上的变化,让卢卡奇清醒地意识到古今悲剧间的根本差异。卢卡奇所面临的难题正是,古典悲剧之“自由与必然的统一”,在现时代首先是以思想的方式被把握的,并且其成为指导创作的先验的形式[5]。如此一来,现代悲剧的剧情铺展与情节设定大多因循旧悲剧的范式,而非生发于眼前的生活所内含的“命运感”与“必然性”。卢卡奇一边痛斥这种新的“外强中干的先验悲剧”,一边却也强化了一种更为彻底的“抒情性悲剧”。在外在世界缺乏“必然性”的前提下,卢卡奇从浪漫主义的“神秘主义”中,析取出一种属于“心灵”的“非理性的、直觉性的”统一性,并将之成功地解释为新悲剧的创作原则[6]。但在现实中,被卢卡奇寄予厚望的新悲剧很快暴露出其内在的局限。在悲剧形式的意义上,新悲剧压抑了生活一端的必然,过分弘扬了主体一端的自由,破坏了悲剧“必然与自由”的统一性;在审美上,新悲剧虽抒发了悲剧的崇高与庄严,但也失去了古典悲剧意义上的和谐与平衡的美感[7]。至此,卢卡奇不得不反思悲剧创作形式更迭的历史必然性。通过追问“形式”与“生活”的辩证关系,卢卡奇在美学与哲学上逐步投入了黑格尔的怀抱。
悲剧理论第三阶段的《小说理论》,标志着卢卡奇正式迈向了黑格尔主义。经由黑格尔的辩证法,卢卡奇厘清了艺术形式与时代之间的真正的辩证的关系。在《小说理论》中,卢卡奇彻底改变了自己原先的悲剧观,承认了现代悲剧乃是一种新的“抒情艺术”。现代悲剧虽然试图通过在“形式”上的种种努力,寻求一条重新调和自由与必然、理想与现实的手段,但生活缺乏供艺术表现的“本质”之维度,这使得悲剧所有在形式上的精巧仅仅沦为主观的人工造作。而在价值与伦理的意义上,悲剧仅仅彰显出了主体自由一端的“应然”。这一“应然”与“实然”、“本质”与“实存”的张力,促使悲剧的艺术形式只能停留于康德—费希特意义上的“道德之评判形式”,却无法构成支撑行动得以可能的“生活形式”。悲剧虽因这一抒情性得以留存,却也因此难以重现往日的辉煌。
与之相对,小说却克服了上述疑难。悲剧的困境在于,它虽然通过死亡这一极致的方式彰显了人之行动的价值与意义,却也从反面证明了行动不再可能的现实。但小说却将行动彻底换算为“冒险”,从而找到一条“非行动”的自由道路。冒险预设了世界与主体之间无限的距离,同时预设了应然与现实间永恒的对立。而对冒险本身的主题化,则具有一种与悲剧对立的“喜剧化”的态度,在艺术手法上表现为反讽(irony)。小说正因其具有这种反讽的喜剧精神的表现手法,从而有了适应现实是生活的可能,借用布洛赫的话说,小说这种“喜剧性”才能符合我们当下的时代,这是因为“喜剧是我们真实的现状(condition),而悲剧相比较而言只是一个环节(moment)”[8]。透过反讽,小说证明了在“上帝所遗弃的世界中”,无从信仰、失去家园的个体依然可能以“否定”的方式,获知自己生活的价值与意义。反讽最核心的要素,表现为“自觉放弃”。这一“自觉放弃”不仅表现为“放弃”冒险所得的胜利果实,更表现在主人公不屈服于失败的结果,并不断地展开下一轮冒险的执著。在“冒险”与“放弃”的永无止境的交替循环中,小说主人公流露出对外部世界的蔑视,也由此确立了作为世界规定者的地位。
这一“蔑视”现实世界的小说主人公,被卢卡奇称为“魔”(demon),其原意类似于“堕落的天使”(路西法)。这种类比旨在说明,虽然个体无法完全掌控外部世界,但通过放弃“被上帝所遗弃的世界”本身,继而放弃“上帝”的这种“行动”,亦能达到与上帝等同的“创造者”的高度。在卢卡奇看来,只有达到“魔”的高度,现代人才得以在无意义的世界中开启并承受永无止境的冒险,而这宣告了一种现代人所能达到的最高的自由。最后,卢卡奇相信,小说在现时代的流行已然在事实上证明,现实生活中存有小说中描绘的“伟大个体”。换言之,现时代这一自我规定性被实现之可能,凭借着小说这一成功的艺术形式被感性地表现了出来。由此,小说取代了悲剧,成为特属于这一时代的艺术形式。
最后,我们可以作如下总结:青年卢卡奇这一系列悲剧观的转变,以及对自己悲剧理论的不断修正与完善,标志着他在理论立场和方法论上的一系列转型,这也为之后他经由韦伯进入马克思主义的这一思想历变埋下了伏笔。至此,青年卢卡奇的悲剧理论研究就此告一段落。在下面,我将着重分析卢卡奇向马克思主义转向的思想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