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与形式》:何为渴望?
渴望(longing)源于本质与实存的分裂,而本质与实存的统一,则借助于新的形式的出现。因此,渴望正是对形式的渴望。但这一渴望并不独属于编年史意义上的现时代;相反,这一“渴望”,早在古希腊世界崩溃之际就已然被哲学问题化。很显然,卢卡奇沿着尼采的道路,直接将渴望的问题,追溯到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的时代。这正是卢卡奇另一篇论说文《渴望与形式》所探讨的主题。这篇文章可以说是《悲剧的形而上学》的姐妹篇,它们同时出现在德文版的《心灵与形式》中,而在《心灵与形式》更早的匈牙利语的版本中,这两篇文章并不在列[30]。可以推测,无论是时间前后的相继性,还是从版本编辑的角度看,两篇文章在内容上无疑存在着彼此呼应的关系。
而从内容上看,二者更有着逻辑上的关联。《悲剧的形而上学》的问题意识来自渴望与悲剧之间的关系,继而承接了《渴望与形式》最后部分对现代艺术如何处理抒情性的追问。从某种角度上,《渴望与形式》是《悲剧的形而上学》的问题前导,而《悲剧的形而上学》是对《渴望与形式》所提出问题的回应。
较之于《悲剧的形而上学》,《渴望与形式》成文更早,涉及的内容也不限于悲剧,通过对悲剧之形而上学的基础,即对“渴望”这一概念的考察,《渴望与形式》志在言说当代的包括抒情诗、田园诗、小说、悲剧,以及印象派绘画等诸多艺术形式。笔者认为,《渴望与形式》从某种意义上,可以看作是《悲剧的形而上学》的序曲,它对“渴望”这一概念,以及其与现代生活关系的讨论,都能为我们解答为何青年卢卡奇在诸多的现代艺术中独独偏爱悲剧。
在卢卡奇看来,渴望发自心灵,它在感性上是悲伤与忧郁的,同时又是亲切的、令人陶醉的。但同时,从另一个角度讲,心灵与现实生活的张力所造就的渴望,就是形式(form)的缺失的表现,而形式则是生活与心灵沟通的中介。在导言中,我通过新康德主义的话语已经阐明,生活必须凭借形式才得以可能被心灵所把握。而在《悲剧的形而上学》中,“形式与生活的对立”这一表述,被卢卡奇等同于柏拉图“理念与实存”的分离。由此,渴望在古希腊哲学的意义上,不仅可以被理解为由“形式的缺失”所产生的一种情绪或心态,更可以说成是一种“无形式”(formless)的状态。
但“无形式”本身是无法承受的,于是在卢卡奇看来,无论是艺术、宗教还是哲学,都进一步将渴望衍化为一种“新的形式”。卢卡奇在《心灵与形式》的另一篇论说文《渴望与形式》中说道:“渴望的无形式,却总是被重塑为一个新的、‘更高’的形式;一种对它本质的唯一可能的表达。”[31]这一种出于对形式的强烈渴望,却是以渴望为原则的形式,继而也比一般形式更为强烈。但卢卡奇站在的尼采的角度上对这一说法产生了质疑:“渴望的无形式所指的是否真的就是它的强烈有力,而非一种内在的软弱、温顺和绵绵不绝?尼采很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32]卢卡奇上述文字暗示了他的担忧——渴望本身无法将自身形式化。
值得补充的是,卢卡奇与尼采之所以发出相同的质问,正是在于现代悲剧与渴望之形式之间所存在的关联。如果说,现时代悲剧出于渴望,那么渴望其内在的含义也将多少决定了悲剧的内涵。因此,无论是卢卡奇还是尼采[33],都将目光投向了这一概念。
带着这样的追问,渴望这一独特形式被卢卡奇问题化。渴望作为形式,从总体上来说,就是将对本质的“渴望”,直接作为本质的表现形式。这种“渴望之形式”,借助于所渴望的对象的不在场这一前提,塑造出一个无法得到却永远欲求的“对象”。借此,渴望无非是通向所塑造的“对象”的中介和道路。
我在上一个部分已经提到,《悲剧的形而上学》在话语上继承着以诺瓦利斯与施莱格尔为代表的浪漫主义。后者在对“爱”(love)的体验中,建立了一种新的审美宗教。在浪漫主义者看来,宗教的真实含义无非就是“爱”。人以热情,即以爱的方式对待所有的事与人,亦是上帝之所愿望的。而这一上帝只能是我们心中的上帝,只能是最高潜能中的个体自身[34]。
因此,这一审美的宗教,凭借艺术重新在人的之无限的内在性中,觅得一种赋予生活以形式与意义的力量源泉。因此不难看出,卢卡奇在此处讨论的“渴望”正也是以此浪漫主义这一核心思想为原则而衍生的又一“形式”。霍兹曼(Holzman)对卢卡奇“渴望”概念的分析中,也因此以“爱”为中介,将渴望分为两个层次。首先,卢卡奇有意借用苏格拉底的例子,用《会饮篇》中的“爱洛斯”来说明渴望的意义。在苏格拉底所生活的古希腊,人们相信,人来源于被宙斯一分为二的大写的生命体,所以人天生就会感到寂寞,去寻找自己生命体的另一半,这就必然产生了渴望。可以说,渴望和爱在此同义,二者都指向人对自己所失去的另一半的寻求。但这一渴望是渺小的,因为在现实中,我们可以找到甚至想象一个他者作为爱人(即便在恋爱中我们真实所爱恋的是自己想象的对象,而非他者本身)。借此,这一“渴望”必是人在现实中可实现的愿望。
其次,霍兹曼认定,卢卡奇以上述渴望为起点,推出了一种“更伟大的渴望”(the greater longer)。这一“伟大渴望”所期待对象,被称为“他者”(the other)。这一“他者”,被指向了更为广义上的“家园”。回到家园,意味着与他者的统一,后者既包含着他人、共同体的人类,以及超出人类之外的超越者——上帝。霍兹曼在这里直接引用了卢卡奇的说法[35]:
渴望在不同的人之间建立起了联系,但是同时也毁掉了他们成为一体的所有希望;成为一体就是回到家园,但真正的渴望从未有过家园。渴望从被放逐者强烈的梦境中构建起了它失落的故土,而渴望的全部内容就是寻找能够通往这一故土的道路。[36]
按照霍兹曼的话说,卢卡奇此处的渴望概念具有多层次的属性(virtue)。并且,他还用不同层次的“爱”来表达了上述对他者之渴望,并将之分成了三个层次:(1)对上帝的爱,即宗教;(2)对命运中英雄的爱,即悲剧;(3)人类对另一个人类的爱,即男女之间的爱[37]。
值得补充的是,对上帝的爱与渴望,在卢卡奇那里被进一步转述成了苏格拉底意义上对于真理的挚爱。后者“将这种爱的渴望改造成了一种哲学,它的顶峰是人也无法达到的,是人类所有渴望的最高目标:知性直观”[38]。但柏拉图主义之后与希伯来犹太教的结合,一方面使得基督教的上帝形象,具有这种不可达到的超越性;另一方面二者同样都带有了“禁欲”的色彩,从而通过根除渴望的方式,来获得一种新的渴望的形式。因此,当卢卡奇再次讨论基督教中所呈现的“渴望形式”时,沿用了这一思路。
在这里还需要注意的是,卢卡奇否定了第一种与第三种爱的渴望形式,而有意抬高第二种形式。在他看来对于第一种化为哲学的渴望,其背后的超越性,即便是诗人也无法企及。对于身处俗世生活的人而言,他们渴望的对象有它自己的“重量”,这一重量正是生活的琐碎、平庸与碎片化。所以,世俗生活的渴望有着某种生命不可承受之“重”。因此对于身处其中的人而言,要超越这一渴望的方式,必然是悲剧式的。而后者实则代表着更为广义的艺术化的渴望形式。所以,卢卡奇在这篇《渴望与形式》中,最终将对渴望的克服落实在艺术的形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