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序
总序
王铭铭
西方的现代人类学诸学派萌芽于19世纪末,到20世纪前期已长成丰满。
所谓“现代人类学”是相对于19世纪后半期的人类学古典学派而言的。古典人类学包含种种“大历史”,它先后以进化论和传播论为叙事框架,视野开阔,想像力丰富,但论述多嫌武断,时不时流露出傲慢的西方中心主义心态。
现代人类学是在反思古典人类学中成长起来的。
处在人类学的“现代时期”的学者,鄙视西方中心主义,注重探究非西方文化的内涵与延伸价值。他们质疑西方传教士、探险家、商人、旅行家的见闻和偏见,反思古典人类学获得知识的方法,以不同方式提出了“译释”不同文化和理解人文世界的新思路。
现代人类学并非铁板一块。在英国、法国和美国,现代人类学家分别提炼出功能、社会、文化等概念,围绕着这些概念,他们展开了激烈的辩论,使欧美人类学出现了一个“百家争鸣”的时代。
中国的人类学曾经与欧美的现代人类学并肩。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吴文藻、费孝通、林耀华等,间接或直接地受到英国功能学派的影响,凌纯声、杨堃等直接师从法国学派大师莫斯(Marcel Mauss)等,还有许多人类学家,浸染于德国—美国文化人类学/民族学之中。
因为这样,所以西方现代人类学诸学派,早已于60多年前为当时的中国学者所熟知。
不过,20世纪中国的学术史充满着断裂。中国人类学家还来不及以自己的“肠胃”充分“消化”西方思想,学科使被“彻底革命”了。随之,人类学的现代思想,迅即在我们这个国度中让位于政治化的“古典思想”。
中国的人类学,在过去的20多年里实行了自我重建。20年中的前10年,中国的人类学家要面对上个世纪50年代“院系调整”留下的问题,重新划定学科疆界,成为学者处理的主要事务。忙于参与学科的“地缘政治”,学者没有充分的时间去思考学术政治化给我们带来的危机。而紧接着,20年中的后10年,中国人类学家突然遭遇了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后现代主义”。
现在我们一眼看去,在学科废墟上开出的花,有的沉迷于孤芳自赏,有的以鲜艳的色调过早地宣布着“后现代”的胜利和现代人类学的失败……
一个学科,在还没有获得其现代传统的情况下,就赶着回归于政治化的“古典时代”,在还没有反思政治化的古典时代的情况下,就直接进行“后现代解构”。
做学问不是从事灾难故事的反复叙述。现代人类学在中国的命运使我们想到,在我们这个历史悠久却常被遗忘的国度中,坚持一个接近“古老”的理想,兴许恰是学术重建的合适途径。
也许出于偶然的遭际,也许出于必然的思考,21世纪的开初,我与几位朋友和学生寻思着要论证现代人类学派的中国意义,我们商定编出“现代人类学经典译丛”。头一批5本,包含旧译重刊3本,新译2本,体现了英国现代人类学派的面貌,经一些友人的共同努力,它们已于两三年前问世。遗憾的是,世事难料,由于种种原因,“译丛”的出版工作停顿了几年,直到2005年初才重新回到议事日程上来。
欧美现代人类学诸学派有丰富的著述。在编选和翻译的过程中,我们尽力在经典中找经典。马林诺斯基、弗朗兹·波亚士、马塞尔·葛兰言、拉德克利夫一布朗、马塞尔·莫斯、埃文思一普理查德等,成为我们眼中的“经典作家”。我们深深地为他们的叙事所吸引,我们竭尽全力地试图使更多的同人来共享我们的阅读之乐。在此过程中我们也深感力不从心,我们意识到自己所能完成的工作终究有限。
“现代人类学经典译丛”充其量是一种“局部呈现”。而我们却相信,这一“局部呈现”能从一个有趣的角度表明:现代人类学提出过一个富有良知的学术主张——它要求我们从被近代化边缘化的文化中发掘出具有世界意义的哲学。
在我们这个巨变的时代,这一使命依然光荣。“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中国的人类学若能从它出发去寻找自身的出路,那学科存在的问题或许能得到部分解决。
2005年10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