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二 关于《蝃蝀》的注释——对于虹的信仰
附录二 关于《蝃蝀》的注释——对于虹的信仰
对《蝃蛛》一诗的经典解释建立在这一假说上,即虹是对性混乱的天诫(《毛传》,1、2)。这意味着,虹本身就被认为是一种异常现象,是自然的一种失序状态,而就像人们避免正视淫奔之女那样,也无人敢对虹指指点点(《郑笺》,1、2)。
此外,虹还为历法提供了两个主题。其一是在3月,“季春之月……虹始见”(《礼记·月令》)。其二是在冬季的第一个月即10月,“孟冬之月……虹藏不见”(同上)。由此可见,从3月到10月,虹的出现是正常现象,或者,至少在3月和10月是正常的。难道在这个时期内也有性混乱现象的出现吗?是否这些现象在2月之前或10月之后就不会发生了?
虹通常都用两个字来表现,如《蝃蝀》、䗖蛛或虹蜺(见《说文解字》,《皇清经解续编》卷651,下,第11页及卷653,第4页;霓与蜺同音)。学者认为,其中的一个字(如蝃、䗖、虹)体现了彩带中较亮的部分,而另一个字如(蝀、蜕)则体现彩带中较暗的部分。无论彩带是明是暗,都是蒸气或积气,明者为雄,为阳;暗者为雌,为阴:“虹双出,色鲜盛者为雄,雄曰虹;闇者为雌,雌曰蜕。”(《尔雅·释天》疏)因此,虹为天地之阴、阳二气所发。虹也被认为是“阴阳交之气”。还有,虹不会在10月以后出现,从这时起为天地休息之期。地气不升,天气不降;阴阳不相交,彩虹不见(孔颖达疏:“纯阴纯阳,则虹不见。”)。但它在春季重新出现,此时地气上升而天气下降,二气相合(《礼记·月令》)。
阴阳的对立与交合产生季节的轮替。如果虹为阴阳交合所致,那么它又如何成为无序的男女结合的象征呢?中国学者们明确地意识到了这个困境,让我们来看一看他们是如何处理的。
第一种解释从“虹”与“攻”的相似性开始。“虹”是“纯阳纯阴气”相攻的结果(见《释名》卷1)。我在必要时,可以从相攻的观念引出无序的观念。但仍然存在困难,如果混乱是阴阳过激相交的结果,那么,能否说这是世界秩序中的必然现象?
第二种解释似乎更有道理。并不是每种彩虹都标志着混乱,只有某些彩虹才是混乱的标志。虹一定要根据太阳的升落而出现于东方或西方(朱熹注:“虹随日所映,故朝西而暮东也。”)。在早晨,虹一定要出现在太阳照亮的西方,而在下午则一定要出现在太阳照亮的东方。虹在早晨现于东方(就像本诗中所说的那样)是不吉之兆。此外,我们可以很容易理解为什么虹是淫奔之女的真正象征。程子说:“蝃蛛,阴阳气之交,映日而见,故朝西而暮东。在东者,阴方之气,就交于阳也。阳天倡而阴和,男行女随,乃理之正也。今阴来交阳,人所丑恶,故莫敢指之。女子之奔,犹蝃蛛也。”
因此,有不同的虹。如果虹发自阳和照亮的一边,那它就是正当的:它象征着正当的结合(就像人们可以与可敬之人结交一样),人们可以用手指点它。
这样,《郑笺》和《毛传》的解释似乎是非常合理的,而它导致的物理学问题和形而上问题也似乎迎刃而解了。然而,还存在着唯一的困难:这样建构起来的理论与它要证明的解释的作者绝对是相冲突的。他们确信每种虹都是违禁结合的征兆,是禁令的标志,而他们没有说,连诗歌也没有说,人们不敢指点的“弓”会在早晨现于东方。
出于要合理地解释诗歌注释的需要,人们才求助于物理学和形而上学,这是饶有趣味的;它也使我们怀疑,关于虹的整个理论是否真正与诗歌讲述的故事有关联。
情歌的主题意象是在季节节庆的举行过程中获得的,田园主题是从节庆举行的场景中借来的。节庆在冬季的开始和结束时举行。在冬季和旱季,虹并不会出现。但当冬天过去,男女青年集中在田野中时,他们会看到挂在天空的彩虹。在他们结合的神圣时刻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的现象,这会成为结合的象征:虹是与两性结合的观念密切联系在一起的。
有规律地循环的节庆,引发了人们对自然秩序的规律性的观念:人们按照人类习俗的模式来想像自然的运行方式。对地方共同体举行的约婚仪式,必须在自然界中寻找一种对应现象:虹恰好满足了这种需要。作为两性结合的象征,它本身就被看作婚姻。但这种婚礼的实质究竟是什么呢?
在寒冷的季节里,人们在封闭的家室中过着隐居的生活。在夏天,他们又散布在田野间,在辛勤的劳作中耗光他们的精力。在他们看来,两个支配着他们生活的要素必定也支配着季节的变换。一个是阳,它是生长、活动和光明的原则——它是夏天的主宰者。另一个是阴,它是静止、黑暗和蛰居的原则——它是冬天的主宰者。这就是中国人最古老的关于万物进程的观念。它们也体现在《书经》保存的神秘的古老历法中(见《史记·五帝本纪》)。它们成为所有人类知识都必须遵从的框架。
两两相对的万物都被归入阴阳两个范畴。冷与热、明与暗、天与地、日与月等,全都源于这两个范畴。而这两个范畴除了可用于对事物进行分类以外,还可以用于对现象的分析和解释。它们是作为宇宙论原则而出现的,世界万物都是根据这两个范畴形成的。在春、秋性爱节庆中由自然主宰的两性结合是阴与阳的结合。由于这些时期调整着它们控制下的季节,因此它们是相互对立的,并在竞赛中面对面地作为两性团体彼此结合,在约婚中统一起来。这种结合也发生在彩虹中。天地因彩虹而交接;也就是说,天发明亮的阳气,而地散阴暗的阴气。这些自然的节庆,这些庄严的婚姻,迫使人们对它们保持崇高的敬意。正如在今天任何人也不敢用手指向东北方这个诸神之国一样,在古代,谁又敢指点彩虹呢?
当贵族习俗的威望已经判定下层民众的古老风俗既粗野又不道德的时候,当周文王、魏文公这样的有德之君开始施行教化的时候,田园约婚是被鄙夷地当作奴隶的风俗来看待的。阴阳的交会关系仍然被继续运用于学术解释,作为天文实体,作为学术思索的工具,它们的抽象结合并没有对人们的贞洁造成影响;此外,更精细的规则(天文学家的计算)支配着它们的交会。但虹虽然曾经是阴阳交会的表现,这个与民间欢庆紧密相关的现象,如今却与那些欢庆共同背上了恶名。就像田园节庆一样,它们也从神圣变成了丑秽。虹不再是神圣之物,而变成了淫邪之物。当虹所象征的性爱节庆被禁止以后,它也就随之变成了犯禁结合的象征。由此,人们就必须绞尽脑汁去发现阴和阳是如何在其中不正当地媾和的。显然,阴阳交会之所以是不伦的,正是由于某些事件判定它是不伦的,而正是这些事件根据新的法则判定某桩婚媾是非法的。没有什么事情比那些比其丈夫更早采取主动的女子的不贞行为与正当的行为规则相抵触的了。虹就是因为阴主动行事而导致的一种媾和。在一篇经典文献中,虹出现在东方。我们得承认,这是早晨的虹,因此它是从太阳照不到的地平线部分出现的,这证实了以下结论,即虹是由于阴即黑暗原则的淫亵挑衅而产生的,因此它是一种异常的、无耻的虹。最终,从所有围绕原文而精心谋划以证实虹之荒唐的观点中,从所有建立在最薄弱的学术理论之上的推论中,产生了虹在一天的不同时间内露面的(在物理学家看来)精确观察。
说到信仰,如果人们对虹的情感发生了变化,那是因为神圣与不贞的联系,注意到这一点将是饶有趣味的。变化究竟是怎样发生的,这不难解释。虹通常都在雨后出现,它是停雨的标志;毫无疑问,这就是为什么当历法越来越精密后,与虹有关的主题都被放在春秋两季雨期的结束时,即在3月和10月,也就是说大都在春分或秋分之后。现在,在严密的天文学体系中,只有春分和秋分是阴阳交合的实际时刻和正常时刻。同样,当人们确定了举行节庆的日期,并认识到不可能摧毁古老的风俗时,人们便试图调整它们,而媒氏在其中掌管乡村两性结合的节庆也被固定在春分。另一方面,紧接着两性在其中实现结合的欢乐时期之后,就是一个禁止所有两性接触的时期。男女在秋天成婚立家之后,成婚的夫妇要分居一段时间。同样,在春天约婚结束之后,就是田间劳动的季节,在这时两性团体要分开单独生活。这也是一个约会的时期,已经订婚的双方只能在晚上偷偷地相会,瞒着他们的父母,毫无疑问,在这段时间内,他们被禁止结合。在新的历法中,俚谚被系统地分类并被分配到不同的日期,禁止两性接触的时期与以雨虹主题为标志的日期是一致的。这或许能够解释,为什么本来作为两性结合之标志的虹,现在反倒象征着在禁止两性结合时期中的结合,象征着被禁止的、不吉利的和不道德的结合。我们可以引用下面的资料来证实这一点。《月令》将春分确定为举行庆祝玄鸟回归的王室仪式的日子(正如《周礼》将春分确定为结婚节庆一样),但《月令》还说,在春分之后,公人要振木铎以告民人:“雷将发声,有不戒其容止者,生子不备。”若在春天节庆之后违反禁令,将遭受流产的厄运。如果在《月令》中以雷的主题来表示禁令的话,那么在《汲冢周书》中流产则与虹的主题相关联,也就是说与虹表明的日期相关的季节规则相关联。由此,在这种历法中,虹表明春天的禁令。在我看来,这解释了虹是怎样成为明令禁止的两性结合的象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