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氓》(《卫风》四)

(六十六)《氓》(《卫风》四)

1.氓之蚩蚩,    那个样子朴实的农民,

2.抱布贸丝。    抱着布来换丝。

3.匪来贸丝,    不是来换丝,

4.来即我谋。    来打我主意。

5.送子涉淇,    我随你渡淇河,

6.至于顿丘。    最远直到顿丘。

7.匪我衍期,    “不是我有意推迟呀,

8.子无良媒。    是你没有好媒人。”

9.将子无怒,    “请你不要生气,

10.秋以为期。    我们约定秋天为期。”

11.乘彼垝垣,    我登上那颓墙,

12.以望复关。    眺望那复关。

13.不见复关,    望不见那复关,

14.泣涕涟涟。    我涕泪滚涟涟。

15.既见复关,    望见你在复关,

16.载笑载言。    我有笑又有言:

17.尔卜尔筮,    “你以龟卜、以耆草筮,

18.体无咎言。    我的身体无凶咎。”

19.以尔车来,    “赶着你的车来,

20.以我贿迁。    搬走我的财物。”

21.桑之未落,    桑树没枯落,

22.其叶沃若。    叶子柔沃沃。

23.于嗟鸠兮,    斑鸠呀斑鸠,

24.无食桑葚。    莫吃那桑葚。

25.于嗟女兮,    女子呀女子,

26.无与士耽。    莫与男子把情耽。

27.士之耽兮,    男子去耽乐,

28.犹可说也。    他还有的说;

29.女之耽兮,    女子去耽乐,

30.不可说也。    她可没的说。

31.桑之落矣,    桑叶的落呀,

32.其黄而陨。    它黄了就坠下。

33.自我徂尔,    自我嫁给你,

34.三岁食贫。    三年苦吃过。

35.淇水汤汤,    淇河水荡荡,

36.渐车帷裳。    渐湿车帷裳。

37.女也不爽,    女子未背誓,

38.士贰其行。    男子变花样。

39.士也罔极,    男子不诚实,

40.二三其德。    两意三心肠!

41.三岁为妇,    三年做你妻,

42.靡室劳矣。    不怕家务劳。

43.夙兴夜寐,    早起又晚睡,

44.靡有朝矣。    没有个晨朝。

45.言既遂矣,    这也就算了吧,

46.至于暴矣。    你待我多凶暴。

47.兄弟不知,    兄弟不知情,

48.咥其笑矣。    开口把我笑。

49.静言思之,    静静地想想呀,

50.躬自悼矣。    只好自己暗伤悼。

51.及尔偕老,    与你白头偕老呀,

52.老使我怨。    到老也使我怨呀。

53.淇则有岸,    淇河还有岸呀,

54.隰则有泮。    沼泽也有边。

55.总角之宴,    想你与我幼年欢宴!

56.言笑晏晏。    你的言谈笑容叫我欢悦。

57.信誓旦旦,    你的誓言明白如旦,

58.不思其反。    却想不到你会改变。

59.反是不思,    我没想到你会改变,

60.亦已焉哉。    唉!也只好这么算。

《序》:“《氓》,刺时也,宣公之时,礼义消亡,淫风大行,男女无别,遂相奔诱,华落色衰,复相弃背,或乃困而自悔,丧其妃耦,故序其事以风焉,美反正,刺淫泆也。”

1.“氓,民也。”

蚩蚩,描写助词。

2.《郑笺》:“季春始蚕,孟夏卖丝。”参见《东门之枌》,7。

4.谋,指谋于婚姻,试与“媒”比较。

7.和8.女子之言。“良,善也。”

9.和10.男子之言。“将,请也。”

17.和18.男子之言。

19.和20.女子之言。“贿,财。”

21.《郑笺》:“谓其时仲秋也。”

24.担心沉醉。

25.注意“于嗟”。参见《东门之枌》第5句。

26.耽,乐。

29.《郑笺》:“至于妇人,无外事,维以贞信为节。”

31.《郑笺》:“季秋。”

35.汤汤,描写助词。

36.妇人之车特有的挂幕。参见《泽陂》,7。

40.德,内在的性征,即特性。

41.有舅姑曰“妇”。

55.结发;未及笄(未成年)女子之发饰。参见《礼记·内则》。

55.和56.晏晏,描写助词。

57.旦旦,描写助词。旦,黎明。

弃妇之歌。参见《邶风·谷风》。

主题:市场,相会,高地和河边漫步,唱和,媒氏,登山,卜筮,乘车,为女子备妆奁的习俗,涉河以及年轻男子的求婚。

在无道之君的统治下,男人们不得不经年在外服役,因此常常导致家庭的破碎,很多人孤身无偶。这正是经年服役的必然结果,也是荒淫之风的起因:“淫荒昏乱,游荡无度。”[146]男女不分四季——“无冬无夏”[147]——在野间且歌且舞;只要一有可能,他们就会毫无节制地寻欢作乐。但是,在太平盛世[148]是否也有专门规定的时间以供远足和节庆呢,而在这时候游乐是得到正式认可的?

我认为,从《诗经》歌谣中的证据可以知道,在一定的时间和在一定的地方,一定有大规模乡村集会的习俗。

这些集会都在河岸或山上举行。这些地点可能是海或湖,浅滩或泉水,两河交汇处或高山,草木葱茏的山坡或深邃的山谷,届时,男女青年蜂拥而至。在有些国家,集会地点是固定的。在南方诸国[149],女子游荡在汉水岸边的大树下,这里离汉水汇入长江的地方不远。在郑国,在洧水与溱水交汇处的芳草地上,姑娘们和乡间的傻小子们相会[150]。在陈国[151],人们在村东宛丘的橡树下游玩。

在卫国,“美孟姜”、“美孟弋”和“美孟庸”[152],还有被乡下小子们[153]吸引的姑娘们,和她们的情人漫步在淇水岸边,在淇水转弯的地方,生长着一丛美丽的竹子[154]。在附近不远处就是顿丘[155],她们也去那里。因歌谣往往同时言及山和川,从这一点可以知道,他们相会之处通常都是一个下临河流的丘陵,或者是在山边的小溪或泉水旁,而最有可能的情况,是在山脚下的草地上,或者是在茂盛的树林。总之,一定是在草木繁茂的场所。

在什么时候才能进行这样的出游呢?田园主题本身就表明了时间,我们没有必要像注释家那样精确地确定这些主题的农历时间,虽然这些历法是它们的基础。确实,国与国间的日期是不一样的。但有一点是很明显的,合适的月份一般都是春秋两季,因为正是在这些季节里,泉水才会特别充沛,而河流也都涨满了。在中国干冷的冬季和湿热的夏季之间有两个气候宜人的季节。在东亚广袤的大平原上,季节的转换是急剧的。在冬天,大地一片死寂:在漫天黄沙中,看不到一片草叶,听不到一丝野兽的声息,也没有流水的潺潺声,更没有什么可做的工作。当东风开始吹拂大地,日子也一天比一天拉长。突然间,冰消雪融,泉水苏醒,从松软的泥土中钻出的小草开始萌发新芽,动物的生命也开始悸动,春雨初降:又一个农事季节开始了[156]。在肥沃而又狭小的土地上,农民为获得大丰收在田间忙碌着。这样一直到西风吹来。从这时起,闷热、沉郁的盛夏天气变成了秋高气爽的天气;最后的雨水也开始降落,这使农民们能够完成这个季节最后的劳动,并再一次溢满泉水和河川。最后,所有的生命,不管是动物、植物还是人类,都突然从乡村销声匿迹了。萌芽期、突然到来的开花期、急剧的落叶、候鸟的往来、虫类的惊蛰与冬眠、动物的求偶、雷鸣、彩虹、露水与霜冻,所有这些事物或其他事物都标志着雨季的开始或终结。总言之,任何一种标志着农事开始或终结的事物——田园主题就与这些事物紧密地联结在一起,而正是这种事实使得在漫长的冬季休耕期的开始或终末举行野间集会成为正当之举。《夏小正》载:“二月绥多士女。”《管子·幼官》篇记节庆在春末举行,长达3个周期,每期12天。同样,在秋天也要举行36天的节庆[157]。郑康成在笺注《诗经》时几次提到了这种节庆,男女青年遵循古礼,相互吸引。他认为,男女感春气而相携出行[158]。郑康成一派认为,婚礼应在春天举行,他的依据来自《周礼》,这部典籍汇集了由精通封建制度的稽古学者假以乌托邦形式写就的著作[159]。与这个节庆有关的是一位官员,其职责是在仲春时掌男女之会。据其他某些注释家的意见[160],婚姻季节是在仲秋之月白霜初降时,但他们也都承认结婚是在冰解之时。郑康成持不同意见,认为订婚的第二个仪式是在秋季。[161]

这些不同考据学意见的分歧完全可由下列事实得到圆满的解释,即,在某个时候,某种结婚仪式被认为是最重要的,而在另外一个时候,另一个结婚仪式则又是最重要的。在某个时候是订婚礼,而在另一个时候则是成婚礼。但所有人都认为春秋季节是男女集会的最佳时节,这是没有任何异议的。这也有哲学上的解释[162]:女子(阴)感春气(阳)而思男。反之亦然,男子(阳)在秋季(阴)而思女(阴)。最后,歌谣本身也是非常明确的,我们由歌谣可以清楚地知道,集会要在一定的时间(“辰”)进行[163]。

士如归妻,

迨冰未泮。[164]

在一首诗中就是这样说的。另一首诗描述了少女的“怀春”[165],而《氓》一诗则描述了两个年轻人在春天相会,而在秋天成家[166]。

在这些春秋节庆中,在河边和高地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年轻人从各自的村庄中汇集到一起,可以认为,在每个国家中只有一个这样的集会场所[167]。他们相互约定,一起出发[168]。有些人提供自己的车,有些人接到了邀请[169]。当他们到达目的地时,一片热闹非凡的场面便呈现在眼前[170]。毫无疑问,那里有临时搭建的帐篷,有行商[171],有许多车和船,还有召唤旅人的摆渡人[172]。许多人在河岸或山坡上漫步,他们一边谈笑着[173],一边欣赏周围的景致,优美的树木,高峻的山峦[174]和华丽的杉木舟等……然后人们就举行竞赛:渡河和登山。

人们提着或卷起衣裳的下摆渡河[175],或者干脆游过去[176](可能借助挖空的葫芦[177])。如果河水过深,或水流过于湍急,那些有车的人就会乘车渡河[178],要是河水浸到了车轴或帷幔,也会使人有些惴惴不安。有时人们也会雇一只小舟,这时便能体会一下随波逐流的滋味[179]。他们沿着河畔、堤岸、河坝甚至在河中沙洲和礁洲[180]上相互追踪。他们也花时间钓鱼[181],但大部分时间则是采集湿地上的花草,或者是水草、睡莲、兰花、艾草、浮萍、葵和香草等[182]。

他们也经常乘着马车飞快地登山,直到他们的马累得筋疲力尽[183]。他们也在森林和草地上采花[184],也可能会去打猎[185]。最重要的是,他们还收集树枝(“束薪”)[186],用斧子砍下槲树枝,并收集灌木和蕨类[187]。

在所有这些运动中必定有相当的竞争。涉河、登山、赛马,采花和伐薪,这都是人们进行相互竞争的机会;他们轮流邀请并挑战别人[188]。不过可以肯定,在这种充满快乐氛围的青年人集会当中,绝不是毫无规则的。只有在竞赛当中,才会有拥挤;也只有在挑战当中,才会有大喊。人们敲着皮鼓,击打着陶鼓[189],这些舞蹈者伴随着鼓声的节奏,一边唱着歌,一边排队沿河边和山脚向前行进[190]。

在这种有如乐器一样古老的节庆场合,在开始农事或储藏收获物的庆典场合,在神圣传统所规定的美丽场所,平时分居[191]的男女青年都汇集到一起,同邻村的男女青年们[192]结交。在这些独特的场合,姑娘们可以见到和她们没有血缘关系的男子,而男子也可以见到姐妹或堂姐妹(或表姐妹)之外的姑娘,他们可以同这些邻村的姑娘结婚,而姑娘们也会见到她们愿意背着父兄偷偷约会[193]的男子。

因此,除了其他必须举行的竞赛和竞争[194]以外,男女青年也会分成两队,举行唱歌和跳舞的竞赛,而诗歌就像爱情那样从这里面产生了。

当男女青年们列队伴着鼓乐涉河或登山时,通常都会由一队向另一队挑战,挑战的形式就是赛歌。在轮流演唱的诗句或歌谣[195]中,经常会出现一些即兴的句子,这种即兴创作的句子通常都是以戏谑的语气开始的,这个事实也说明了何以在许多诗歌中会有嘲弄的语调。她们值得为邻村的这些傻小子们、这些鬼家伙们[196]费心思吗?她们并非没有选择的时间,难道没有足够的时间等待一个自己可心的伴侣吗[197]?小伙子们也为姑娘的魅力所吸引,他们几乎不敢主动出击,举止都很谦卑,于是姑娘们也就越来越高傲[198]。当挑战变成邀请时,往往是姑娘们采取主动,而小伙子们则显得有些畏缩[199]。随着即兴对歌的进行,刚才还是陌生人的男女青年们,现在却由赛歌把他们的距离拉近了;刚才他们还在相互嘲弄,现在他们却感到朋友般的情谊,并最终成双成对地离去[200],于是,竞赛便以爱情和赠花这样一种合乎礼仪的结尾宣告结束[201]。

但对这样一对对恋人来讲,不管是爱情的表白,还是订婚的花束,都不足以满足他们正在体验到的结合欲望。就像河洲上成对的水鸟[202]和密林中成双的林鸟[203]那样,这些年轻人也双双躲到草地上,或山上的大树和高灌木丛中[204]。誓言、爱情信物,采来的花朵,从邻近市场上买来的小饰物,还有宴饮,所有这些共同确立了他们新的爱情从中诞生的友情[205]。节庆以一场宴会宣告结束,在宴会上要用古老的犀角杯,因为这些庆典带有庄严的性质[206]。

由歌谣可以断定,山川的节庆情况大体如此;无论如何,这就是它们的一般特征。我认为,涉河和采花在春季节庆中起着重要作用,而登山和采薪则在秋季节庆中起着重要作用。但这些仪礼并不一定要限定于一个节庆。与之相应的主题散见于歌谣里面。一个更明显的区别是,春季似乎是订婚的季节,而秋季则是成婚的季节。在雌雉鸣叫求偶的季节里[207],姑娘们也在舞蹈和唱歌的竞赛中选择配偶。然后,恋人们就约好秋天再相会[208],等到秋季节庆结束后,他们就会同居在一起,也就是说,结为夫妇。在其他地方,春季节庆和秋季节庆好像并不具有相同的重要性;毫无疑问,春季节庆是给人最大欢娱的季节。

季节庆典标志着农村生活中每个具有决定意义的阶段,竞赛也将相邻村落的青年男女以相互冲突的方式汇集到一起,在这其中,爱情就从乡村集会和歌舞中产生了。但是,我们不可能从歌谣或舞蹈中看到一种哑剧,好像这种哑剧是为了通过声音和姿势来表现情感而特意设计出来的。情感和情感的表现本身是浑然一体的,并且是同时形成的;此外,在表现原始的情感时,歌谣是极少动用什么艺术手法的。

由歌谣可以很清楚地知道,究竟什么是爱情。首先,爱情是人们在心里体验到的一种痛楚,它几乎和实际的肉体伤痛一样真切。我们很少看到关于爱情的欢娱;歌谣叙述的是爱情的病态,就好比原始的动物需要[209],这是一种揪心的感觉,好比一种饥饿、一种晨饥[210]。这是真正的痛苦,无法工作,也无法入睡,唯有暗自垂泪,这是由爱情引起的烦恼所导致的结果,何以解忧,唯有漫步[211]。但当年轻的恋人们在乡村集会上再度相聚、结合的时候,他们马上就会感到安宁和慰藉,这使他们又回到了幸福之中[212]。注释家们则用哲学的术语来说明爱情的苦恼。他们认为,在春季,当阳气上升时,女子会感应到这种与其本性相反的阳气,而在秋季,男子则会感应到与他们本性相反的阴气[213]。

因此,男女两性间的吸引力在于一种缺失感,在于一种对他们本性之不完整的缺憾。在这些季节之间的间歇期,阴阳在世界中合为一体,而男女青年则通过结合而充分发展他们的本性。这种学说只需要用具体的术语表达出来:如果从一开始就有苦恼,而后来才有安宁与满足,那是因为爱情本是一种沟通。它把两个本属不同性别、不同家族和国家的陌生人结合在一起。它是从一种对抗开始的,每一方心中都充满了忧虑:这个陌生的女孩将被带进他的家中,这个陌生的男子就是她要跟着走的——在对方来说,每个人都是一本神秘的书。他们在竞赛中面对面地相互考验着。每个人都充分意识到他们是异德的,每个人也都为对方所吸引。他们都受他们各自不同的本性的激发作用,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对抗可以变成友情。他们的人格是完全相反的,他们觉得有必要把它们统一起来。为了弄明白这些复杂的情感究竟有多么强大,我们只须思考一下中国封建制时代的农民生活就够了。他们被牢牢地束缚在土地上[214];他们要靠亲戚的帮助来耕种土地;男人和女人有不同的劳动分工,并分开过着隔离的生活。这种家族集团和性别间的对立是社会组织的基本原则[215],而分离原则只有在一些重大场合才能暂时缓和一下,在这些场合中,整个国家的人民聚集起来举办一个共同的节庆。

于是,在狂欢节期间,他们会暂时忘却单调而闭塞的日常生活的所有原则,他们意识到他们之间的亲和力,青年人相互约婚,成婚,而恋人们忧惧的苦恼此时也突然让位于深切的慰藉;他们先前的情感越强,此时得到的反应就越烈。爱情的誓约和信物尚不足以把两颗心维系在一起,只有最终的结合才能让他们永远占有对方。中国注释家们只在歌谣中看到了淫邪,而外国人则在其中发现了远胜于现代道德的古代道德的痕迹,这一点也不令人惊奇。这是由于以下事实,从恋人们忠诚的慷慨施报中,他们看到了古代的一夫一妻制。实际上,从他们在全面和谐的节庆中的结合开始,恋人们就认为他们已经牢不可破地联结在一起了,而他们的忧惧和苦恼已经让位给心灵的信赖和慰藉了。

就像爱情的情感一样,由季节节庆的仪式也可以说明情歌的技巧。由于诗歌是在歌舞竞赛中即兴创作出来的,因此不管诗歌描绘的是村落里的爱情,还是夫妇间的情爱,它们都仍然保持了适合轮流合唱的形式,与舞蹈合拍的韵律,模拟对象的拟声状物,以及特意要唤起情感的田园主题。在这里,我只强调这最后一个特征,这个特征是非常重要的。在《诗经》中,有许多诗歌出自学者之手,但非常奇妙的是,在这些诗歌中也含有与情歌中相同的诗句。有一首诗[216]描述了一位将军的辛劳,它描绘了他在履行职责、远离妻子的忘我精神,但在其中插入了两个为人熟知的主题,而没有加以任何的改写。如果不是因为这两个主题能够恰如其分地反映它们最初就密切相关的情感,我们又怎么来解释这个现象呢?中国诗歌是在原始的即兴歌谣提供的素材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我们由《诗经》可以很清楚地知道,富有创造力的天才是如何根据他自己的考虑来运用这些素材的。我翻译了《氓》[217]一诗,这首长诗通篇是弃妇之怨,在六章(每章10句)篇幅中以自白口气叙述她是如何被丈夫抛弃的。这本是一个很平常的故事,它里面的主角也没什么特别之处,但在这个长篇故事中,有一种个人的笔触,它逐渐加剧,最终变成了一种畅酣的恸哭。这首哀歌是由已有的主题和谚语构成的,但这些主题和谚语马上就会在我们心中唤起它们原本就有的心灵状态。为了唤起他们先前的爱情曾带给他们的美好时光,一些现成的程式就足够了:

淇水汤汤,

渐车帷裳。

或者

淇则有岸,

隰则有泮。

显然,要表现这样的情形,不需要特意准备什么诗歌素材。

由新鲜的嫩叶会自然地回想起春天的初会,而由枯叶则会回想起秋天的再会。新生桑叶与斑鸠的关联[218]也是现成的套语,但在这个例子中,则有个人的联想,这是一种技巧,这由诗歌本身的韵律也可以看得出来:

于嗟鸠兮,

无食桑葚。

于嗟女兮,

无与士耽。

在我看来,由这些诗句,我们有可能理解诗歌联想所能借用的技巧,以及诗歌想像是如何改造传统题材为己所用的。但在诗歌中也存在着相反的过程,这就是说,将新的诗歌题材插到传统的诗歌框架里面,以这样的艺术手法创造出对偶。为了说明这一点,我们来看一个例子。下面这首诗《小星》用诗歌的语言规定了君之正妃与妾的不同地位,正妃可以独自且庄重地进入王的寝室,而妾只能悄悄地在黄昏时刻进入他的寝室侍御,还要自己带上寝具,而且因为她们每次都必须同时有两人侍候他,她们还必须带上床帐(“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