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通过“卡夫丁峡谷”的条件和中国近现代社会的现实
社会发展道路,从总的方面可概括为两种基本形式:一种是社会形态的依次演进形式;另一种是社会形态的跨越发展形式。社会形态跨越发展的理论,是唯物史观的重要组成部分。只有从社会发展的“演进”与“跨越”这两方面来理解,才能更好地理解马克思社会形态理论。
社会形态的依次更替是社会历史运动的一般过程和一般规律,但是就某一些国家或民族的社会发展历程而言,情况就不一样了。根据马克思对社会跨越发展的论述,社会形态更替形式是多样性的,某一国家或民族是可以在一定时期由较落后的社会形态迅速跃迁为先进的社会形态。这是对社会形态更替顺序的统一性与多样性辩证关系的符合历史实际的概括。为了具体地把握社会发展的跨越理论,这里我们着重探讨马克思如何在社会发展一般规律指导下,运用实证的比较分析方法剖析社会跨越发展问题的。
关于原始氏族向奴隶社会的跨越发展,马克思是摘录摩尔根的《古代社会》一书予以论证的。应该指出的是,摩尔根在《古代社会》利用史实科学地论证了古希腊人从血统的氏族制度向奴隶制度的发展过程。他在该书的“希腊政治社会的建立”一章中指出:“雅典在新的政治体制下勃然兴起,雅典人已上升到了人类历史上诸民族中最卓越的地位。”[5]马克思在摘录了摩尔根这一章的主要论述之后,又以舍曼的古代历史学著作《雅典国家》探讨了其他原始氏族的奴隶制跨越发展问题。随后,马克思对于新政治制度的影响和历史作用作了进一步的分析,指出“希腊的外来人”不是靠自己氏族的慢慢进化,而是在参加希腊人的征战,靠战功获得了自然条件比较好的“移住地”,被雅典人划为一个行政区,使一个氏族制度跨越发展到一种全新的政治制度中来。
关于由奴隶制向封建制跨越发展的史实中,马克思十分重视英国和意大利的那不勒斯的历史发展。马克思在早期阐述他的唯物史观理论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指出:“英格兰和那不勒斯在被诺曼人征服之后,获得了最完善的封建组织形式。”([6]诺曼人是英国的外来人,他们的故土是英国一海之隔的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社会发展处于氏族社会阶段,公元10世纪初,在法国建立诺曼底公国,11世纪初征服英国,征战者威廉自立为国王。威廉为了奖励随同他征战将士们的战功,实行土地分封制度,于是,把他的军事组织变成了以土地分封为主要内容的政治组织。对于这一历史演变过程,马克思作了如下的概括:“英国封建主义起源于那些亲自参加国王的征战并因其个人效劳而被奖以公有土地中的地产的‘军人’、‘义勇兵团官兵’或者‘大乡绅’。后来这种封建性分配地产的做法大大地加强了,因为大部分贵族效法国王的榜样,也用这种分赐采邑的办法把他们的佃农与自己联系在一起。”[7]从中可以看到,封建制度的跨越,也有其不同的形式。
关于资本主义制度的跨越发展,马克思非常重视美国的历史。美国是在英国13个北美殖民地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通过1775年至1783年的独立战争宣布独立。对于它的跨越发展,马克思这样写道:“美国的发展是在已经发达的历史时代起步的,在那里这种发展是异常迅速。”“在这些国家中,除了移居到那里去的个人而外没有任何其他的自发形成的前提,而这些个人之所以移居那里,是因为他们的需要与老的国家的交往形式不相适应。可见,这些国家在开始发展的时候就拥有老的国家的最进步的个人,因而也就拥有与这些个人相适应的、在老的国家里还没有能够实行的最发达的交往形式。”[8]这些移民主要是两种人,一种是想来发财的商人和各种投资者,另一种人是要到异地寻找生活出路的各种工人。于是,这两种人在这里相遇,便顺利地建立起与他们的需要相适应的交往方式。我们知道,美国在发展资本主义方面超过它的母国——英国。可见,社会形态更替存在多样性,社会是可以实现跨越发展的。
众所周知,在马克思主义形成过程中,马克思恩格斯的许多结论是建立在分析西欧主要资本主义国家社会现实的基础之上的。虽然马克思恩格斯从世界交往扩大和现代生产方式的扩张中看到人类将先后进入现代社会,但在深入考察了西欧主要资本主义国家的状况之后,他们发现,资本主义社会内部不可克服的矛盾及其对社会造成的破坏决定了它并不是人类的理想社会形态,社会主义形式的现代社会终将取代资本主义形式的现代社会。在当时的社会历史条件下,从生产力的发展状况来看,马克思恩格斯认为人类理想的现代社会最有可能最先产生于西欧少数几个资本主义国家,因而他们曾经设想社会主义革命将首先在这几个国家同时发动并陆续取得胜利,最终带动其他国家的革命。他们曾经断言,“共产主义革命将不是仅仅一个国家的革命,而是将在一切文明国家里,即至少在英国、美国、法国、德国同时发生的革命,在这些国家的每一个国家中,共产主义革命发展得较快或较慢,要看这个国家是否有较发达的工业,较多的财富和比较大量的生产力。因此,在德国实现共产主义革命最慢最困难,在英国最快最容易。共产主义革命也会大大影响世界上其他国家,会完全改变并大大加速它们原来的发展进程。”[9]可见,当时马克思恩格斯把爆发社会主义革命的注意力和着眼点主要放在西欧几个主要资本主义国家。
然而,后来的历史并没有像马克思恩格斯最初设想的那样发展下去。“阶级斗争在英国这里也是在大工业的发展时期比较剧烈,而恰好是在英国工业无可争辩地在世界上占据统治地位的时候沉寂下去的。”[10]这种状况使得英、美、德、法等国工人阶级在成为最大的社会群体之时却并没有能够成长为足以推翻资产阶级统治的政治力量。因而自1871年法国巴黎公社失败之后,西欧工人运动进入一个相对平静的发展时期。
19世纪70年代后,随着研究视野的进一步拓宽,马克思恩格斯把研究的视点移向俄国等落后国家上来,并把这些国家由前现代社会向现代社会过渡与实现社会主义的问题结合在一起。在此后的20年间,马克思恩格斯就经济文化落后国家向社会主义过渡的问题进行过五次比较集中的论述。
第一次是在1874—1875年间,恩格斯在《流亡者文献》中提出怎样才能避免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弊端在俄国泛滥的问题。他指出,在“西欧无产阶级革命胜利”,“并为公社提供生产技术的变革”这两个条件下,俄国公社制度就有可能成为社会主义的先导。
第二次是马克思在1877年11月《在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中初步表达了他关于非资本主义发展道路的意见:如果俄国不是按部就班地走西欧资本主义的发展道路,它就有可能抓住历史提供给它的最好机会,而免遭资本主义的苦难并获得新生。这正是马克思这封信的主旨,即经济文化相对落后的国家可以不经过资本主义道路的痛苦而走上非资本主义的发展道路。
第三次是1881年在给俄国女革命家查苏利奇的复信初稿中提出跨越“卡夫丁峡谷”的问题。[11]马克思认为,由于俄国农村公社“和控制着世界市场的西方生产同时存在,使俄国可以不通过资本主义制度的卡夫丁峡谷,而把资本主义制度的一切肯定的成就用到公社中来。”[12]在这里,马克思借用“卡夫丁峡谷”的典故,比喻资本主义制度;“经过资本主义的卡夫丁峡谷”,意思就是遭受资本主义制度所带来的一切苦难和波折;“不经过资本主义制度的卡夫丁峡谷”,意思就是落后国家在一定条件下可以不通过资本主义充分发展的阶段,从而避免资本主义制度所带来的一切极端不幸的灾难。马克思真正意图在于说明,这一特殊的历史条件有可能使俄国利用资本主义所创造的先进生产力来实现社会制度的跨越,而不必经历资本主义制度所带来的苦难。
第四次是1882年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俄文版序言中共同提出了关于俄国社会选择非资本主义发展道路的主张:“假如俄国革命将成为西方无产阶级革命的信号而双方互相补充的话,那么现今的俄国土地公有制便能成为共产主义发展的起点。”[13]在这里,虽然马克思恩格斯认为俄国公社所有制转化到社会主义的条件是西欧无产阶级革命胜利,然而他们认为俄国可能进入社会主义社会的思想却是明确无疑的。
第五次是在1894年《〈论俄国社会问题〉跋》一文中,恩格斯又进一步论证了在西欧无产阶级的帮助下俄国公有制向社会主义跃迁的理论问题。“当西欧各国人民的无产阶级取得胜利和生产资料转归公有之后,那些刚刚进入资本主义生产而仍然保全了氏族制度或氏族制度残余的国家,可以利用公有制的残余和与之相适应的人民风尚作为强大的手段,来大大缩短自己向社会主义社会发展的过程,并避免我们在西欧开辟道路时所不得不经历的大部分苦难和斗争。”[14]
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马克思恩格斯详尽探讨了俄国不经过资本主义原始积累和充分发展阶段,而直接实现向共产主义公有制过渡的可能性问题。他们认为,落后国家可以不经过资本主义制度的卡夫丁峡谷,走上向社会主义社会发展的道路。马克思恩格斯认为,这种道路不仅是可能的,而且是有条件的。这些条件包括国内条件和国际条件,而这两个条件中又都包括经济和政治两个方面。
当然,马克思恩格斯关于经济文化落后国家实现跳跃式发展的论述只是一种理论设想,而不是具体的指示。1882年,恩格斯在给考茨基的信中非常明确地指出:“只要欧洲和北美一实行改造,就会产生巨大的力量和做出极好的榜样,使各个半文明国家完全自动地跟着走,单是经济上的需要就会促成这一点。至于这些国家要经过哪些社会政治发展阶段才能同样达到社会主义的组织,我认为我们今天只能作一些相当空泛的假设。”[15]
总之,马克思恩格斯关于落后国家不经过资本主义制度的卡夫丁峡谷而走上社会主义道路的理论不仅是有条件的,而且是一种设想,这就给马克思主义者后来的探索和发展提供了广阔的空间。按照唯物史观,现实的社会形态的性质完全取决于它自身现实的生产力和生产方式;但是,发展道路则有可能依据内部和外部条件的不同而进行选择;不同的发展道路对社会发展的进程会发生不同的影响。这里不应当误解的是,半文明国家“搭便车”走上新的发展道路,并不等于已经进入了社会主义社会,而是进入了向社会主义社会发展的道路。
“跨越论”是中国学术界早就有人提出,并且有不少人坚持的观点。实际上这是一种糊涂观念。“跨越论”者都没有真正理解马克思“不通过资本主义卡夫丁峡谷”这一提法的真正含义。马克思在这里是引用了“卡夫丁峡谷”这个典故,意思是就是不通过资本主义制度,以免受人类社会发展史上的最大苦难和屈辱。“跨越论”把“不经过”变成了“跨越”,表面上是一词之差,实际上两者所表述的思想却大相径庭。马克思所说的“不经过”资本主义卡夫丁峡谷,是说俄罗斯在一定条件下可以不经过资本主义制度,而经过另外的道路进入社会主义社会;而“跨越论”则认为俄罗斯可以在五种社会形态依次演进的道路上,跨过资本主义阶段,直接进入社会主义社会。须知,对于资本主义制度这一用长矛架起的“轭形门”,是不存在跨越或不跨越的问题的,只能或者是从它下面走过,或者是不从它下面走过。同理,“跨越论”将当代中国看作已经跨过资本主义阶段,直接进入社会主义社会。这也是误读了马克思这个设想,并且与中国社会的历史和现实也不相符合。
综上所述,不能把五形态理论简单地套用到三形态理论上,人类社会发展的第二个阶段也绝不简单地等同于资本主义社会。更确切地说,人类社会发展的第二个阶段应该包含人类历史上以商品经济为基本经济形态的整个历史时期,在现实中形成了资本主义社会和初级阶段社会主义社会两种具体的社会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