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梦龙笔下的老秀才
冯梦龙在他的《警世通言》中讲了一个《老门生三世报恩》的故事。
话说明代正统年间,广西桂林府兴安县一个老秀才鲜于同久试不中,直到头发胡须花白还夹杂在一群年轻的秀才队伍中参加每三年一次的乡试,遭到同行的奚落耻笑。
用冯梦龙的形容是“科贡官兢兢业业,捧着卵子过桥,上司还要寻趁他。”老秀才所过的桥也就是科举考试通向仕途的独木桥,他青年时代也是神采飞扬的少年神童,曾以优异的成绩考中秀才后,就开始捧着卵子向独木桥进军,科举应试也确实是底层读书人视作生命线唯一一条终南捷径。一直考到三十岁上,按照资历可以升贡了,也就是说作为老秀才可以不参加乡试,按照科举的制度设计将秀才中的优秀者作为向皇上贡献的礼品举荐到国子监读书成为贡生,一年期满后可以出任衙门中的下级官员充当胥吏,挤入体制当中成为钱粮师爷或者县学、府学中的老师、校长一类。
这种官场中的风尘俗吏被称为浊流,是当不了大官的。然而这位自视甚高老秀才却不肯放弃科考这条生命线,八次出售让出了贡生举荐名额,在得到一大笔金钱后,继续混迹于年轻的科考大军中参加三年一次的乡试,以惊人的毅力,忍受着学官和同行小鲜肉们的冷眼,强作欢颜地在嘲笑中继续走着自己的科举之路乐此不疲。在此落魄之际,他慨然吟诗一首鼓舞自己的斗志,估计这首诗也是出自冯梦龙的手笔,因为这篇小说被学者们认为在“三言”中是唯一一篇冯梦龙原创的作品。冯梦龙艰难的科举之路有着太多与鲜于同的相像之处,也算是借小说以浇心中块垒:
从来资格困朝绅,只重功名不重人。
楚士凤歌诚恐殆,叶公龙好岂求真。
若还皇榜终无分,宁可青衿老此身。
铁砚磨穿豪杰事,春秋晚遇说平津。
故作潇洒中渗透着老秀才科考之路的艰辛和悲凉,然而又不失雄心壮志,忍辱负重提着卵子去不畏艰辛地继续着自己的科举之路,或许走过这条幽暗狭窄的小桥就能通向绿树蔽天阳光明媚的彼岸。因为孟夫子曰“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行拂乱其所为”,最后的坚守也许意味着最后的胜利。
这些表白简直就是冯梦龙本人的写照。从来这些步入朝堂的那些大老绅士们,都是讲究资格出身的,他们只是看中了功名不看重人的才华和品格。当年楚国的狂人接舆在孔老夫子座驾前目不斜视高歌一曲。歌词大意是:“凤鸟啊,凤鸟啊,你的德行为什么这样衰微?过去的就不要再说了,未来还可以追赶得上。算了吧,算了吧,现在从政的人多么危险啊!”实际是当着圣人之面大发人才未有知遇之人的牢骚。而朝廷对于人才的追求只是叶公好龙当不得真的。如果还是和金榜题名没有缘分,我宁愿穿着布衣青衫终老此生了。铁砚磨穿了那才是真正的豪杰,熟读春秋在晚年求得功名的还有汉代大儒平津候公孙弘,这些人成为我人生榜样啊。
此诗写得颇有“李广难封,冯唐易老”的感慨和悲凉,站在此岸世界,看着远方的落霞孤鹜,秋水长天,彼岸不可见兮,唯剩悲伤。哎,还是当朝大佬们有眼无珠不识他这样的龙凤人才啊。冯梦龙和鲜于同心心相通惺惺相惜欲说还休呢。他们都如同卧槽的骏马、困潭的卧龙,痴心地苦苦等待伯乐的发现,鄙视叶公似的官场伪君子。
于是冯梦龙在他的苏州苍龙巷憨愚斋书房里,咬着笔杆,对着四五竿翠竹、一二丛芭蕉绿树和满目清癯的梅花开始构思他的乌托邦,显然他将他的美丽科举梦托付在他小说主人公鲜于同的身上。让这位老秀才在晚年如愿以偿进入天子门生的行列,步步高升,然后以儒家忠义思想去报恩以偿夙愿,从而塑造儒家忠义人格的光辉形象,使这篇小说充斥满满的正能量。
即使其中渗透着诸多因果报应的说教,在文学史中几乎被后来的冯学专家们所忽略,但是却是冯梦龙真实身世写照和其价值观的体现,本文不得不进行详尽的解剖。
这首先在于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使得社会财富巨额积累更加集中在权贵阶层的手中,而导致了他们实际生活中的骄奢淫逸为所欲为,传统价值观在统治者的整体堕落中的崩溃,他们所倡导的理论与他们的实践严重脱节,用朱熹的话说叫着“先知而后行”用王阳明先生话说叫着“知行合一”也即理论和实践的统一,以良知作为道德杠杆作为价值支撑。然而,良知在心目中失去了地位,没有了摆放的地方,人心只能沦于空空荡荡的堕落,欲望的张扬充斥其间销毁了支撑人的行为准则,欲望就犹如脱缰的野马肆意践踏着原野,而使得人欲横流,腐败蔓延,贫富悬殊的差距越拉越大激起民变,社会就会出现动乱,外敌就会乘虚入侵,王朝就沦于内外压力下的解体,这就是晚明时期的世象。
那种统治机器在诚信丧失、基础动摇的基础上沦于空转,王朝统治者们枕于安乐,麻木不仁,王朝统治也就在阵阵歌功颂德的青词中一天天地满足中一天天堕落。那些符合时代精神的新价值观正在封建的回光返照中艰难地成长着,即将为呼啸而来的异族统治者更加严酷的思想统治和政治钳制所扼杀,新社会的曙光也就成为夕阳长久地消失在地平线以西,不得复明,这就是中国明清交替之际的劫难。
我们可爱的冯梦龙先生在他诸多改编的唐宋元明爱情小说中闪烁着诸多商业文明的人性之光。在这篇标准的正能量官场小说中依然还是以儒家原教旨主义的“学而优则仕”塑造着鲜于同的光辉形象,证明着没落王朝的科举制度虽然在拔擢人才方面有着遗珠之憾,但是是金子终将闪光的大团圆似结局依然使士人们寄托着诸多水镜幻影,忍不住投身其中进行着一场猴子捞月似的人生泅游。
因为鲜于同没有被体制所埋没、所腐化,而是在腐败的体制中脱颖而出,成了忠义的典型,然后成就了地方大员督抚的皇皇业绩,终于实现了人生的理想,这是冯梦龙为自己画的一张蓝图。
首先这必得设计一个救世主的形象,伸出观音大士的臂膀将他从科举苦海中打捞出来。这个人出现了,就是兴安县的蒯遇时。老秀才在县学一次偶然的测试中,文章进入蒯知县的法眼,虽然蒯知县事后深深后悔竟然被这位屡试不中的科考“老前辈”所蒙骗,然而知县的赏识毕竟给他人生幽暗的隧道照进一缕阳光,使他在冰冷的体制中挣扎的心有了一丝温暖,冯梦龙为这丝温暖又赋打油诗一首感叹鲜于同时来运转,此诗通俗易懂,对于人物外貌和内心刻画都十分传神:
矮又矮,胖又胖,须鬓黑白各一半。破儒巾,欠时样,蓝衫补孔层层绽。你也瞧,我也看,若还冠带像胡判。不枉夸,不枉赞,“先辈”说嘴惯。休羡他,莫自叹,少不得大家做老汉。不需营,不须干,序齿轮流做领案。
就是指这位其貌不扬,着装陈旧的老汉被身穿豪华时髦的年轻秀才轻蔑称为“前辈”的鲜于同,他的文章被蒯知县一次偶尔的疏忽中,拔得头筹。又进入三年一次的秋闱省试也即是乡试中的举人考试,这可是进入官场的第一道门坎,他必得迈过去也就是鱼跃了龙门,可以直达天庭了。碰巧这位蒯知县被征聘出任乡试的《礼记》房考官,因为明代科考的题目均出自四书五经中题目,由秀才们点评做出和时政相关的策论,而考官和秀才们钻研的也各有侧重。凑巧鲜于同与考官蒯时通有相同的爱好,研读的经书也一致。而冯梦龙研究的重点则是《春秋》一直碰不到出《春秋》的考题,就毕其生未能中举,这种科举考试也像是轮盘赌,凑巧押宝押对了满盘皆赢,有时是靠手气和运气的。
鲜于同押宝压得顺手,在喝醉酒之后,又腹泻得肚里空空,在昏昏沉沉中只是顺手写来,也不想高中,却偏偏无心插柳柳成荫,得中高魁,再次夺得文案之首,偏偏兴安县只中了他一个举人。这样顺利进京参加会试,又在考试前的当晚梦里梦到考题出自《诗经》,事有凑巧,蒯遇时因为官清正升任礼部给事中,又入经房担任考官,这样无巧不成书地按照自己的理想境界编书,鲜于同没有不高中的。
当然这些小说家言编造痕迹太重,失去了真实性。这种府试乡试到京城会试手续繁杂,程序极严。主考官与考官之间隔着几层,也即秀才、举人的墨卷要由考官重新誊写成朱卷才能呈主考审阅,免得认得字迹,而为熟人作弊。所以冯梦龙为了使自己小说主人高中实在编造了太多的偶然。这次会试不出冯梦龙编造鲜于同高中,顺利进入殿试。一般殿试也只是走走形式,显示一下天子门生的权势而已,而且不出所料六十一岁的老举人被考上二甲头等,得选刑部主事。当然比他年轻十一岁的蒯遇时就这样在诸多的偶然中,成了鲜于同的三世老师。
门生要报老师的三世知遇之恩,随着鲜于同由刑部主事外放台州知府、惠宁道兵宪、河南廉使直至浙江巡抚,可谓青云直上,晚年得志,一路风光一路报答小蒯当年知遇之恩,连续三次使得蒯家逢凶化吉,直到自己的孙子和小蒯的孙子在老鲜于的辅导下同窗读书,在鲜于同九十一岁告老还乡的六年后,两孙儿统统高中进士。冯梦龙的科举梦在他的精心策划下完美告结。
然而,现实归现实,小说归小说。现实永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完美。冯梦龙的乡试之梦一直延续到了五十七岁的当儿,才被补了贡生,去了江南的丹阳县先是当上了训导后是升任教谕。直到六十一岁才升任远在福建的边鄙穷困之县的寿宁当了四年知县,开始践行他的济世报国的梦想,可惜他没有鲜于同那样的时运,尽管他干得非常出色。然而,在仕途上他终其一生是一个用于科举敲门的砖块,尽管他是一个分量很足的金子,他发出光芒体现在他对经学的研究方面,他是四书五经的诠释者普及者,科举通俗教材和教学辅导用书的编写者。官场的尝试只是人生游戏中的偶然,他对这个给他创造偶然机会的崇祯皇帝视为恩师,终生效忠,践行了自己作为儒家学说忠实弟子的诺言。他因此在那个社会顶天立地,光彩照人。
【注释】
[1]《冯梦龙全集第10卷·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江苏凤凰出版社,第1页。
[2]王桐龄:《中国历代党争史》,中国书籍出版社,第171页。
[3]何耿镛:《经学概说》,湖北人民出版社,第110页。
[4]杨新华、卢海鸣:《南京明清建筑·江南贡院》,南京大学出版社,第82页。
[5]《冯梦龙全集第16卷·春秋衡库附录前一·各传序略》,江苏凤凰出版社,2007年9月版(以下引用同)。
[6]《冯梦龙全集第17卷·麟经指月序》,江苏凤凰出版社,第2页。
[7]何耿镛:《经学概说》,湖北人民出版社,1984年1月版,第1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