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多舛的老三冯梦熊
嘉定侯家系当地望族,和苏州冯家为世交。吴门冯氏三兄弟除老二冯梦龙外,大哥冯梦桂,字若木,号丹芬,为有名的画家,名气仅见于中国画家大辞典,未见有作品传世,故很难作出昆仲之间的对比。小弟冯梦熊,字杜陵,号非熊,为太学生,系著名诗人,诗人的品性、作品散见于朋友的文章,文集已不复可见,而且冯氏兄弟的文章还常常为后代的研究者弄得混淆。兄弟三人被称为“吴下三冯”,以老二梦龙最为著名,文学成就最大,掩盖了这位小老弟卓越不凡的品格和掷地有声的诗歌。我们目前欣赏到的只是片段。
据徐朔方在《冯梦龙年谱》记载[16],万历三十八年(1610年)冯梦龙三十八岁“馆于嘉定侯氏”,是住在侯家和侯家三公子一起读书呢?还是充当侯家的私塾先生,冯学研究者历来有争议,因为其时冯家老三梦熊也和侯家三兄弟一起读书。《吴郡文编》卷二三四收录有冯氏为侯峒曾弟弟侯岐曾的《侯雍瞻西堂初稿》所写的序,记录了当时冯家兄弟和侯家被誉为“嘉兴三凤”的弟兄一起读书的情形:
往与三瞻读书西堂也,盖《靴靴編》初行后云。豫瞻及梁瞻倶弱冠,如渠亭、仙从二人。或指曰:此子房,此子渊。而雍瞻则雪跨霜悬,总角片语,夺尽前辈名家扇簟,虽予当年剑气弓声,不敢略割韩彭右地,实有孙伯符英雄忌人之顾,非徒以暮出端门,花满洛阳,发燕公年位可致之叹也。而荏苒至今,尚与予困诸生间。一旦尽刻其平生之课,而以初稿属弁曰:西堂一会,俨然未散也。因忆西堂读书时,璆城名士,卷帙过从,固无虚日。即黄门先生犹未谒选,时共卧起一室。
细细品鉴这篇佶屈聱牙的序文,发现和冯梦龙提倡的真情实感明白晓畅的文风有明显的区别。时人指出冯梦熊的诗文喜欢用典,有吊书袋的毛病,这说明了梦熊先生读书广博,且记忆力超强,为诗为文,对于典故信手拈来随意随性使用,但是对于典故深入浅出恰到好处地化解到诗文的意思和意境中,确实有所欠缺。此篇序文在今人看来确实不太好懂。
序文作于天启六年(1626年),梦熊只不过是记载了当年在嘉定侯府西堂和侯家三兄弟一起读书时的情景。那时候正是侯峒曾第一部文集《靴靴編》勘行后不久。老大峒曾(字豫瞻)和老二岷曾(字梁瞻)是孪生兄弟,当时都是二十岁的弱冠之年,互相之间自称是隐居在渠亭山和仙人山学道求仙的高人隐士,他们各自吹捧对方将来前程远大都是帝王身边的人,或者是汉代刘邦的谋士张良,或者是战国时楚王身边的文学侍臣宋玉。可惜老二岷曾在二十一岁时就不幸早早地去世了。那时的侯老三岐曾(字雍瞻)正是头顶扎着两个发髻的顽童,经常嬉皮笑脸地抢夺两位兄长手中名家绘制的竹骨纸扇,这小子正在进行诗词的启蒙,口中念念有词地背诵着那些“雪跨对霜悬,桃红对柳绿”之类的联语,进行诗词格律的基本训练。冯老三梦熊当年也在西堂刻苦学习唐代的名篇,背诵着李商隐的“弓声破漠剑气凌”等慷慨激昂的词句。他们各自学习自己喜欢的知识,如同汉代的大将韩信、彭越坚守着自己的阵地,互不干扰。就像是三国时期东吴大帝孙权忌讳蜀中的刘备和中原曹操的实力,维持现状,不越雷池一步。还未达到唐代燕公张说在殿试结束初登龙门时的得意忘形的境界。想当年张说傍晚时分参加完殿试,因为策论第一,正踌躇满志地迈出洛阳皇宫的端门,名声如同牡丹花那般誉满京城,红光高照天灵的仕途前景使他得意洋洋。宋代诗人梅尧臣在诗中描绘当年的张说时写道“试寻燕公旧赋笔,磨圭刻碧独可完”。而如今岁月荏苒,时光匆匆流逝,侯家老三和冯家老三一样依然困顿于那些秀才之间,尚未取得功名。候老三勘刻了当年在西堂学习时写作的那些文章,已经汇编成文集,而以初稿对冯老三说,西堂我们的相会,至今未有离散,咱哥们依然心心相印。回忆起当年读书时的情景,我们如同玉石相碰撞发出美妙的磬声,声震全城,俨然也算是名士了。我们同窗共读,切磋学问,没有一天虚度过。那是令尊侯震旸先生刚刚考中了进士尚未到朝廷履任时所度过的美好时光。
由此可见,冯老三回忆起和候老三同窗共读的美好时光,留存着那份同学间美好的感情,其中蕴含着诸多仕途蹉跎的感慨。显然十多年过去了,侯老三16岁了,侯老大已经考取进士,冯老二虽然长期困顿场屋,但也成了著名的作家。只有候老三和冯老三依然是在太学里读书的秀才(诸生),实在是有些怀才不遇,壮志未酬。于是他借助为老同学侯岐曾新书写序的机会,回忆往事,发发牢骚。
这篇序文选自于《吴郡文编》。是清人顾沅汇辑的一部文集,共二百四十六卷,四千多篇文章。据路工《访书见闻录·顾沅编辑得〈吴郡文钞〉》介绍,该书成于道光七年(1827年),稿本原存苏州市文管会。大约在六十年代初,发现其中有署名为“冯梦龙”的十七篇轶文,遂辑钞为一册。《冯犹龙文钞》之名,就是辑钞者添加的。其中的文章多为冯梦龙的研究者所引用,但是对于作者究竟是冯家老二冯梦龙,还是老三冯梦熊学界多有争议,属于未经“考订确认”的冯梦龙著作。
这批文章因存在疑问,未能收入《冯梦龙全集》[17],有学者从行文风格分析应是出于老三冯梦熊的手笔。从年龄和学业成就而言,和侯家兄弟同窗共读的只能是冯梦熊,因为三十八岁的冯梦龙已经是小有名气的作家了,不可能混迹于这批小到未成年大到弱冠之年的年轻人中再去读私塾。冯梦熊出生在哪一年已经不可考,从序文自述推测,和侯氏三兄弟同窗共读的只能是冯家老三。可以确认的是嘉定侯家和苏州冯家关系非同一般,属于通家之好的世交是无疑的。
综上所述,可以从这篇序文看出,冯家老三曾与嘉定“三瞻”即侯峒曾(字豫瞻)、侯岷曾(字梁瞻)、侯岐曾(字雍瞻)关系是非常密切的。侯峒曾之子侯玄瀞所编侯峒曾年谱《侯忠节公年谱》万历三十七年(1609年)条载:“府君年十九。复从太常公读书于虎丘铁花庵。所为文章日益富,有《鞾鞾编》行于世。”可见《鞾鞾编》刊行于万历三十七年。黄门先生即侯峒曾等三兄弟之父侯震旸。
根据民国时清史学者胡寄尘(蕴玉)先生在《清季野史·发史》记载[18]:
侯纪原,字秬园,嘉定人,侯峒曾犹子。峒曾以城陷不屈死,长子演,次子洁皆死。秬园与峒曾幼子瀞适在他所,不及于祸。已而捕瀞之诏下,秬园不暇顾家,竟挟瀞以逃。讹言追者将至,瀞大惧,欲归就死,秬园持之泣曰:“汝死,吾世父目不瞑也。汝速行,吾代汝死。”乃大书瀞之姓名于衣带,跃入水中。会有泅而振之者,良久始苏,土人询之其故,叹曰:此忠义也,盍留故衣于水次?尚有追者,当以示之,绐令求尸水中耳。秬园从其言,易服夜走吴山,一老僧谓之曰:“君发如此毪毵,保无有执汝以求利者乎?”秬园曰:“身可死,发不可剃也!”老僧曰:“既不剃发,削发为僧可否?”秬园颔之,乃更名一正。“瀞亡命,亦削发”,匿于扬之天宁寺。
也就是说侯峒曾满门忠烈,除老大玄演、老二玄洁随从父亲殉节外,老三侯玄瀞,在清廷下诏捕捉时,随峒曾义子侯秬园亡命,后削发为僧,藏匿于扬州天宁寺,完成了父亲年谱的编纂工作。
根据现存的史料记载,冯家老三和温文尔雅老成持重的冯家老二在性格上有较大的差异。老二更加具备了孔子所要求的中庸性格,但是在人生关键处,依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舍生取义效忠帝国的人生归宿,冯梦龙显然属于圣贤所要求的那种忠烈人格。而冯老三属于与温柔敦厚无缘与中庸之道格格不入的进取型人格,历史上被称为“狂狷”者是也。这种人格,有悖礼教,属于那种“越名教而任自然”高扬人性大旗反抗邪恶现实的角色。这是一种从来不为专制正统势力所认同的叛逆人格,从某种意义上代表着人的主体意识的觉醒,是敢于反抗专制黑暗,标榜独立个性的社会异端势力,更接近于明末学者李贽和颜山农那般被称为“狂禅”的性格。历史上没有冯梦熊落发为僧的记载,但是他最终穷死在寺庙是无疑的,也就是说他在生前经常寄身在寺庙和佛教有着密切的联系。
可以说冯梦熊个性非常鲜明,虽然才高八斗,却终其一生郁郁不得志,最终死于贫困。他是一位嫉恶如仇,耿怀刚肠,特立独行,具有英雄气概和狂狷气质的诗人,秉持着孟子“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情怀,对社会弊端大胆抨击,拒绝攀附权贵,对贫苦大众怀有怜悯之心的仗义行侠之人。
冯梦熊有文集,但今已不传,仅有老朋友侯峒曾一篇《友人冯杜陵集序》对其性格特点的描绘栩栩如生。此文收录在《忠节公全集》卷十中:
呜呼,此余故人杜陵冯君之作也。君初名梦熊,字非熊……往余兄弟与杜陵同事笔墨者累年。知其为人率略似狂,癖狂似狷。谈皆舞笑,动与俗疏。时时有所激昂诋讥,皆傅会书史,以发其诧傺无聊不平之气。自予辈交知十数子,临觞接席,非君不欢,而为爰居之駴者亦不少,故所知多忤。然其为人,有独立之行,尝贫病不能出门户。其友某为关白于有司,得若干金。君明日尽以散诸贫族,身困如故。盖君之狷介若此。所为诗文亦矜奇迈俗。万历辛壬之间,名满江左。主司佹得而失之。自是而后,渐诘曲世间,不遂时好。为诸生蹷者屡矣。竟以穷死。死且无子,殡于萧寺。僧举一被覆之,仅乃得无暴体,闻者悲之。
用现代的话说,冯家老三是一个才学出众的性情中人,和侯家兄弟都是老朋友。他们多年在一起读书学习写文章,侯家兄弟都知道他为人率性略脱形迹,是个不拘小节,不按照常规礼教办事的人。此公看上去很狂妄,但也是具备做人底线的。也就是孔夫子所言“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的狂狷之徒。谈笑之间,幽默有趣,手舞足蹈,经常悖离礼法风俗,时时有偏激的言谈举止,对时弊嬉笑怒骂皆成文章,还喜欢引经据典加以抨击,以发泄其失意无聊心中郁闷不平的愤懑。他们交往相知的十多人,经常在一起相聚喝酒,没有冯老三参加酒桌上就失去了欢乐和热闹。而和冯老三在一起相知相交的朋友,有人对他的生存状态提出过诚恳的劝诫。但是,他都以为是违反了他的意志和个人的秉性,难以接受。
看来,冯老三的性格非常执拗。他为人特立独行,很有些诗人屈原似的清高孤傲和嵇康等名士般的狂放不羁。梦熊经常因为贫困和疾病难以出门,朋友将他的情况向官府禀报,官府给这位穷困的太学生以补助。但是他拿到钱之后,立即将钱散发给了贫困的老百姓,他依然贫困如故。他就是那么一个狂狷耿直乐贫安道济危扶贫的侠义之士。而他的诗文境界高迈奇诡脱俗,在万历辛亥和壬午年间名满长江以南。失去了官府的补助,冯老三越来越穷困,后来竟然穷困而死。冯老三终身未婚也没有儿子,死在一座破庙中,和尚仅以一床破被覆盖了他的遗体,而免于暴尸街头。听说他的死,朋友们心中都很悲伤。
候峒曾这篇序文写得很有感情,将冯家老三经济窘迫穷困潦倒的生存状态以及率性而为的个性,写得非常传神。可以说冯老三就是一个在黑暗社会敢爱敢恨的“少年哀乐过于人,歌泣无端字字真”,耿怀赤子之心的性情中人。可惜慷慨有大义的冯老三文集,我们已不复可见,仅留下了侯峒曾这篇序文,可见其精神风貌之一斑。
冯梦龙虽然困顿于科场,久试不举,依靠着秀才有限的生活补助过着贫寒的底层知识分子生活。但是他在一方面坚持不懈走着科举仕途,一方面瞄准了在商品经济大潮中訇然而起的市场,寻求在市民社会兴起的文化需求中渡过困境的方式。这就是与当时勃兴的出版业结缘,他瞄准科举市场写下了一批阐述“四书五经”的科举教学辅导畅销书,也根据市民社会的需求改编了唐宋传奇写下了脍炙人口的《三言》《列国志》等通俗小说,开我国通俗小说之先河。同时他还根据官场和民间阅读需要和感情倾向收集整理了《智囊》《情史》《古今谈概》,在民歌收集、词曲、戏曲创作均有大量作品勘刻问世,而且本本都是畅销书。因而不必靠写应酬时文为生,其出版投入市场的经济效益就非常可观,足可以维持体面的名士生活。这在他五年的寿宁知县任期就可以看出,为了社会公益事业,他经常捐献知县俸禄,可见那微薄的官俸对他而言是根本不放在眼里的一点零花钱而已。他需要的是良好政绩和循吏的清廉,可见他去寿宁履职是带着一定的积蓄前往的。因此,他完全不需要去靠迎来送往的馈赠敛财,因为他有着较强的经济基础作为后盾来维持官员的廉洁和体面生活。
而冯老三就不同了,至少有朋友郑重劝过他改变自己的行为方式,屈就于世俗,写写应景诗文,混点银子,走出贫困,不妨效仿乃兄梦龙先生,走走世俗市场化道路。但是遭到标榜清高,珍惜洁白羽毛和高尚名节的冯老三严辞拒绝。他宁愿安居贫困,绝不趋炎附势,去钻营觅取财富之道。姚希孟《文远集》卷二一《书牍》中保存着这样一封《致冯杜陵函》,透露出了这样的信息,这对我们破解冯梦熊的思想生平非常有帮助,故全文引用如下:
连得吾兄手教,惨悴无聊,溢于楮墨。每与东林兄相向咨嗟,几至下泪。以吾兄才具,天既厄其一遇矣,又何故而降之酷罚,乃至于此。得非眼光太毒,舌锋太尖,本以涉世日深,感愤日甚,而时有申、商之言,乃感此缘耶?虽然,以吾所见所闻,五十奇穷而竟能晚达者,比比矣,又安知天之非老其才,培其德,而故以此相折磨也?兄宜善承此意。至于涸鲋之濡,弟实不能为兄计。一席皋比,难于南面王。即巧为曹、丘者,安所置喙?而吾兄真率自赏,少世上繁文习俗,恐不能与俗物周旋。且无论其它,即如沈去疑十载丹阳,合三千七十而教诲之,屡试屡挫,而诸弟子与其父兄之心终不变,兄能有此作用否?又如徐汝廉之家事不至于四壁,而一日饭,一日粥,兄且以金粟孤僧为檀樾,而午有肉,夜有酒,出有仆,能甘此澹泊否?又如启美家舅,文字生涯,凡城中锦帐颂祷之文,皆出其手,每篇必一金或二三金,不皆入格,而可以谀俗。又如徐阆风所号为独行君子者也,而少宰韩宗伯之高文大篇,皆代为捉刀,以此有田有庐而终身不困,兄能有此应付否?以此数者参子,致贫之道在此,救贫之道亦在此。爱兄者莫如弟,故敢以狂真之言进。弟五六月间准归矣,弟归虽不能策兄,然朝夕相过,或不致寂寞耳。
这显然是冯梦熊在遭遇噩运,处境奇穷时,向朋友求助,而姚希孟为其指出了“救贫之道”。按照姚先生所见,以梦熊先生的才华,老天不应该降落厄运以梦熊之身。那又是什么原因给他如此残酷的惩罚呢?主要原因是老兄偏执的个性所导致,你思维敏捷,眼光毒辣,语言尖刻,涉世越深感慨和愤怒积聚越多,时时还有些效仿战国时期魏秦申不害、商鞅这些法家的言论,企图染指朝政,改革帝国弊端。这些颠覆帝国的言论都是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话题。以姚希孟的见解,五十岁时处于极端贫困而后发达的人比比皆是,又安能知道老天会否定老兄才华不培养你的德行,老是以磨难来折磨你呢?至于你老兄自比像是陷身于沙滩的鱼那样急需以水救援,我是不能为你筹谋的,因为远水解不了近渴。能够给你的只是一些建议,又怕老兄性情率真自我欣赏,缺少对尘世繁文缛节的认知,难以适应凡俗的习惯,恐怕不能和庸俗的人物去周旋。
应该说姚希孟对于冯梦熊秉性的分析是准确的,给予的从根本上解决梦熊生活困难的建议也是切合实际的。他在信中所举诸人,多为冯氏昆仲友侪,如沈几(字去疑)天启六年曾为冯梦龙《智囊》作序,文从简(字启美)曾与冯氏昆仲有诗往来,徐允禄(字汝廉)曾为侯峒曾兄弟私塾老师,与冯梦熊一起“读书西堂”等等。
姚所举适应世俗以纾解冯老三生活贫困之忧的四个途径中:梦熊显然没有乃兄设帐授徒的经历,对穷极之人讲“一日饭,一日粥”的“安贫乐道”之术也不中用。而由侯峒曾“使得稍稍委蛇诸公间,假其笔扎以为终身资,上者如陈琳书记,马周代奏,次之亦比义山、飞卿之所为。纵不得其科第,安在不可以显其名声而赡其穷?而冯君倔强如故也”(《冯杜陵集序》)。侯峒曾曾经建议冯老三以自己出众的文采效仿三国时期名士陈琳周旋于袁绍、曹操诸公之间,充当幕僚,以文字换取资本;或者如同唐代的马周先是混迹于权贵之家为人代写奏折,渐渐进入官场,不也混成了宰相;其次也可效仿李商隐、温庭筠之流,即使没有科举功名,也可以以文章换取名声而补助贫困的生活,而冯老三倔强如故,并不接受友人们的劝告,乃至贫困而死。他梦熊显然也没有走那条“捉刀”的幕僚意愿。于是能否可以走卖文谋生的道路呢?也就是“文字生涯,凡城中锦帐颂祷之文,皆出其手,每篇必一金或二三金,不皆入格,而可以谀俗的‘文从简道路’了”。
所谓文从简道路,无非是写作那些婚丧祝寿的应对风俗的文章来换取每篇一金或者二三金的收入卖文为生之路。这条道路,冯梦熊也不屑于走,那么只剩下一条路,就是在浑浊的世界走向末路,贫困而死,这对自视甚高的冯梦熊而言,不能不说是一条悲剧性的人生之路。
纵观冯梦熊的一生,完全对应了从春秋战国时期屈原楚辞《离骚》所发韧的“士不遇”现象所形成怨诗传统。乃至发展到以孟子发端对于狂放的个性对于极端专制反弹的肯定。走向力主个性自由,相对专制体制而言的异端人格,这就脱离了儒家正统的道德说教,形成狂狷人格。汉代司马迁所总结的发愤著书到魏晋时期出现的阮籍、嵇康都说明了个体政治环境生存状态的恶化,往往导致怨愤心态的产生,使得“越名教而任自然”的个性化道路,成为体制外知识分子生活的常态。
然而,这一切的闲适、飘逸或者狂放、啸傲都是以良好的经济基础为保障的生存状态,如同三闾大夫尚有官俸可依,五柳居士也有家财可靠,至于阮籍、嵇康等名士均为前朝官僚贵族子弟。那些特立独行而不依靠朝廷生存的狂狷之士在经济上皆可独立。独立的个性和思想才能够有条件去广阔的空间驰骋。而经济基础的消失,又不愿为五斗米折腰,坚守道义和良知的在野之士,那只能是冯梦熊似的“竟以穷死”,所谓穷途末路莫以冯老三之死为甚。
姚希孟的信没有编年,但由“弟五六月间准归矣,弟归虽不能策兄,然朝夕相过,或不致寂寞耳。”可以窥知出姚的行踪。据《归庄集》卷七,姚氏是于天启五年“被杖夺京职归”的。请注意,这正是《文钞》大批文章的开始时间。
据明史记载:姚希孟,南直隶苏州府吴县(今属江苏)人。希孟十月,父亲去世,由寡母文氏(属于苏州文征明家族成员)一手抚养成人。母亲又对他寄寓了很大的希望。后来他和舅父文震孟一起念书,在当时都负有盛名。姚希孟于万历四十七年中进士。天启年间,震孟也考入翰林,甥舅并执清议,名气更是远播四方。但是,姚希孟的仕途并不得志,他和舅父文震孟被阮大铖、崔呈秀之辈作为献给魏忠贤的《天鉴录》列为东林党成员,遂削籍。后来,魏忠贤势败,他的党徒倪文焕害怕受到株连,就派人送厚礼以求得解脱,被希孟知道而报官,可见希孟是一个很正直也很率真的人。但是,也正是因为他近于迂的这种正直,使他一直郁郁不得志,受人排挤,崇祯年间,希孟与姚明恭主顺天乡试,有两个武生冒籍而中试,在这件事中,群小恶希孟,而把责任都推在他的身上,被当权者温体仁等借机贬官,从詹事贬至少詹事,掌南京翰林院,卒于崇祯中期。
冯氏家族和文征明家族成员有着良好的关系,冯梦熊和姚希孟也是知心好友,因此对于冯老三在经济上求救的信息,老姚还是希望老三发挥自己的特长和优势,面对现实,放下身段去世俗世界中谋取生存之道,因为以他的文名是足以担此职责的。姚希孟《冯杜陵稿序》云:“友人冯杜陵,才名夙著,至酉、戌间而欢噪逾狂。一言既成,人必手录而出入携之,如谢玄晖惊人诗。通国之内,上自荐绅,下迨学语小儿,无不奇其才。”(《响玉集·制义序》)侯峒曾也证实了他“所为时文亦矜奇迈俗,万历辛、壬之间名满江左,主司佹得而失之。”(《冯杜陵集序》)合姚、侯两说观之,则梦熊时文享有盛名的高潮,当在辛酉、壬戌间,即万历、泰昌、天启改元之际。但不料“自是而后,渐益诘曲世间,不逐时好,为诸生蹶者屡矣,竟以穷死”。
可见冯老三至死不放弃自己对于价值观的坚守,所谓人穷不失义,道穷不失节,在道义的坚守中如同西周时期的伯夷、叔齐那般走向了死亡。是本色人性的诗人,是和官场戴着理性面具的政客有本质区别的不同人格体现,从骨子里就厌恶吹吹拍拍,两面三刀,以假面示人,对于功利的投机钻营。因此,他是狂放歌哭喜怒哀乐溢于言表的性情中人。
冯梦熊存世的诗歌有《哭通家子侯仲子文中茂才》(指二十一岁英年早逝的侯家老二侯岷曾,载《天启崇祯两朝遗诗》卷八)的诗:
知尔修文处,犹能誉我私。
掬将千古泪,洒作五言诗。
艺苑悲年少,德门叹数奇。
遍除之子耗,惨淡到春迟。
沉痛之至,也表现出他与侯氏昆仲的深情厚谊,正与《侯雍瞻〈西堂初稿〉序》所叙契合。
至于《文钞》中表现出来的对天启年间政治黑暗的愤怒和抨击,也与冯梦熊的诗作相关合,如陈仁锡之子陈济生辑的《天启崇祯两朝遗诗》中选的这几首:
《南中杂诗》
南床谏草又中留,天意垂衣岂睿谋。
钩党清流唐汉季,杞忧嫠恤圣明秋。
章缝误国齐华省,节钺筹边孰倚楼。
风雨孝陵十载势,江湖愁绝到松楸。
《南中杂诗》(笔者今译)
忠心谋国的大臣敢于直谏
谏言如同警钟在君王耳旁敲响
振聋发聩,引人警觉
奏章往往被留在圣上床头备览
然而,悬挂的毓冕
挡住了王的视线
奸佞的谀言闭塞了圣聪
忠言逆耳,还是被
束之高阁,留中不予下发了
多难之邦,幻想着尧舜之世
去垂衣无为而治,绝非睿智的谋划
对于朝中清流人士的钩党陷害
诬蔑诽谤,仿佛使人回到汉唐
党锢之祸重启,扰乱了朝纲
阉党对清流的迫害气焰嚣张
实在是忧心国事啊,如同是
失去了丈夫的未亡人在纺纱织布
不怕织得少,担心家国亡
明察秋毫的圣明君主啊
你能够体察臣民的忧心如焚吗?
空谈大义的腐儒,那些陈旧的说教
耽误了国家振兴的大业
又怎能去齐家、治国、平天下
光复我失去的边疆故土呢?
有谁能够手持节钺镇守边关
筹划日益颓败的边防事务
收拾即将坍塌的大明城楼
狂风暴雨吹打着太祖皇帝的陵寝
孝陵浸淫已经有十多年了吧
我身在江湖,看到的只是皇陵墓地
松树和楸树在愁绝中相对饮泣
……
《中秋寓虎丘,客言时事有感(二首)》
闻君时事大堪忧,我自清樽当老谋。
直挽横流回倒海,任他杀气阻邗沟。
幺么无地戎生莽,瞑眩何年国始瘳。
独有一愁非兔窟,鱼肠肮脏久荒丘。
阖闾墓望阖闾城,时事传来付半酲。
六月从他书雨雹,一杯劝汝扫长庚。
歌声名上申公法,鼓角楼头觥客程。
独吊太丘经济好,黄巾有狎坐消萌。
《中秋寓虎丘,客言时事有感(二首)》(笔者今译)
中秋月圆之日
月色笼罩着虎丘山麓
有客来访,我们对酒当歌
畅述天下大事,勾引起无限忧愁
面对清樽醪酒,筹谋国事
真他妈想将滔天浊浪
挽回了倒流去东海
澄澈海宇,天下太平
任凭他杀气腾腾,设阻在邗沟
绵绵的心思如同芊芊绿草
已经失去了生长的地方
只能存活于野地林莽之间
如同地火在民间流窜
吃错了药的国家啊
使臣民头昏目眩,昏昏欲睡
如何能够医治帝国的痼疾呢?
黑暗的现状,实在令人愤懑
我独自忧愁啊
只能在隐居的兔窟中发泄悲愤
如同肮脏的鱼肠抛弃在荒凉的山丘
太久太久
……
阖闾
吴国开天辟地的一代雄主
在坟墓中守望着苏州古城
时时传来消息,令人沮丧
只能在半醉半醒之间去听取
姑苏六月,天降风雨和冰雹
天象示警,我们相对而饮
慷慨悲歌,饮尽这杯醪酒
哥们共同去扫除西方的长庚星
实现我们驱除世道不公
伸张正义的理想吧!
听,那城楼上擂响的战鼓和
军营中出征的号角,那是召唤我们
喝完了酒,踏上征程去征服跶虏
收复失去的山河故土
将李自成贼寇的邪恶锋芒
挫杀在萌芽之中
……
对于冯梦熊三首律诗的初步翻译,我们可以体会到这位明末狂狷之士诗歌的风格:沉雄大气,想象奇诡,用典丰富,直击朝政腐败,包括矛头直指昏庸无道的君王,忧国忧民之情溢于言表,慷慨有大丈夫浩然之气。显然,朋友们想要这样的慷慨悲歌之士放弃自己的价值追求,去融入世俗显然是十分困难的。他这种耿怀悲壮风格的诗歌,对于性格温和、处事稳重、汲汲于功名、追求中庸理性的冯家老二冯梦龙是做不出来的。因为冯家老三终其一生是生活在痛苦的感性诗意之中,完全符合韩愈对于“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的对于诗歌的定义。国家遭遇风霜,飘摇不定,诗人才会有素材,而且感情才会激昂亢奋,诗歌是激情的产物,如果一直是安定的生活,诗兴是会被磨浅的,必须是极度的愤怒,极端的情感,才会有极好的诗词。此谓“国家不幸诗家幸”对于诗歌价值的定义。
当然,文人学者除了才华,还有文人本身的天性禀赋、生活经历的折射。文人生活沧桑,句子中的感情就会饱满真挚,这就是赋到沧桑句便工。所谓“诗穷而后工、愤怒出诗人”就是谓此,亦都是大同小异的。可惜当下我们已经看不到冯梦龙这位性格天赋都不同凡响的老弟更多好诗。显然,他是颇有古代名士不步肥马尘,不叩富儿门,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风骨,宁愿在贫困中饥寒交迫而死,也绝不放弃气节去添疮吮痔屈辱苟活的。
冯梦熊的文风,据姚希孟看来,是“吴会一派,习为轻扬和媚之文,其弊至于有肉无骨,有花无实,脚板相随,莫之振起。而杜陵标新立异,常有‘古人不见我之恨’。高竖义幢,横开笔阵,至于抵掌骧眉,雄谭侃侃,人如其文,文如其人,又一快也。”(《冯杜陵稿序》)用侯峒曾的话,是“所为时文亦矜奇迈俗”,“独私叹杜陵负博闻强记之资,虽心肠如铁,而下笔绮靡,辄有金谷河阳之丽”(《冯杜陵集序》)。我们看他为《麟经指月》作的序,是能见出这种风格的,虽然以后人之见,这是一种用典没有尽化,词义力求古奥的弊病。